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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江城的天空阴沉,像是憋了一夜的闷气。
上午九点整,江城电视台新闻频道、市委官方网站、各大主流媒体平台,几乎在同一时间,用最严肃、最简洁的黑体字,发布了一则通告。
【江城市纪委监委通告:针对近日舆论反映的三十年前“龙王庙地区化工厂安全事故”相关问题,市委高度重视,已成立联合专案组,对相关情况进行全面、深入、提级调查。经查,原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周文海(已退休)同志,在该事件中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市纪委监委已对其正式立案审查调查。】
没有多余的形容词,没有情绪化的渲染,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冷的钢水浇筑而成,沉重,且不容置疑。
这则通告,如同一道惊雷,在江城这座看似平静的城市上空炸响。
无数正在办公室里摸鱼刷手机的公务员,手指猛地一僵。无数在茶馆里高谈阔论的老市民,嘴里的茶水都忘了咽下。无数与此事有过千丝万缕关联的人,在看到“周文海”三个字和后面那句“正式立案审查调查”时,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天,真的塌了。
市府办秘书一科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深海。吴宇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那则通告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十遍,可每一个字都像陌生的符号,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荒诞的现实。
他舅舅,副市长王振华,昨天晚上还在电话里安抚他,说周老根基深厚,一点舆论风波不过是癣疥之疾,很快就会平息。
可现在,这已经不是癣疥之疾,这是直接上了手术台,主刀的还是纪委这把最锋利的手术刀。
吴宇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抬头,寻找苏晨的身影,却发现那个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他这才想起,那个被他鄙夷为“老干部养生”的年轻人,此刻,或许已经坐在了决定周老命运的牌桌上。
……
西郊疗养院,那座平日里清幽雅致的独栋小楼,今天却显得格外萧索。
周文海没有等来任何一个前来探望或通风报信的电话,手机安静得像一块板砖。他等来的,是疗养院的院长,陪着两个身穿深色夹克、神情严肃的陌生男人。
“周老,”院长的脸上堆着客气而疏远的笑容,“这两位是市纪委的同志,有些情况需要您配合了解一下。”
周文海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他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仿佛又白了许多,眼神浑浊,像一头被拔了牙、剪了爪的年迈雄狮。
他看着那两个纪委的人,从他们身上,他能感受到一股纯粹、刚正、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公事公bàn”煞气。这种气场,他曾经很熟悉,甚至很喜欢用它去对付别人。
可当这股气场笼罩在自己身上时,他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冰冷与无力。
“根据组织规定,”其中一个年轻人开口,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拉直的线,“在调查期间,您需要交出所有通讯设备,不能私自与外界联系。另外,疗养院为您配备的专车和勤务人员,也需要暂时中止服务。”
另一个年轻人,则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立案决定书和留置通知书,请您签字。”
周文海的目光,落在那几张薄薄的A4纸上。那上面的每一个铅字,都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他的眼球。
他曾经用无数类似的文件,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现在,轮到他了。
他头顶那早已破碎不堪的金色气运,在“立案决定书”出现的瞬间,发出一声哀鸣,彻底崩碎。逸散出的金色光芒,迅速被周围的黑色业力所吞噬,只剩下最核心的一团,如同风中残烛,奄奄一息。
而那些曾经被他强行压制、扭曲的“封口咒缚”、“埋没咒缚”、“厄运诅咒”,如今都化作了最凶猛的恶鬼,盘踞在他气运的上空,张着血盆大口,疯狂地撕咬着他最后的生机。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拿那支笔。可那支笔,仿佛有千斤重,他试了几次,都未能拿起。
最终,他颓然地垂下手,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仿佛叹息又仿佛呜咽的轻响。
……
市委招待所,三号楼。
这里平日里是接待上级领导和重要客人的地方,安保严密,环境清幽。而今天,整栋楼都被清空,外围拉起了警戒线,气氛肃穆到了极点。
苏晨在门口出示了证件,经过两道岗哨的核验,才被放行。
他走进二楼的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单位,纪委、检察院、公安,个个神情冷峻,腰板挺得笔直,整个会议室里充斥着一股强大的、混杂着“法纪”、“威严”、“肃杀”的混合气运,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这些人看到苏晨进来,只是抬眼扫了一下,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看着手里的材料。他们看苏晨的眼神,就像看一件刚搬进来的办公家具,没有好奇,也没有轻视,只有纯粹的漠然。
这就是专案组。一个暂时抛弃了个人身份、只为目标服务的临时战斗集体。
苏晨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学着他们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等待。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那道来自科长赵林的“青睐”气运,在这里几乎被完全压制,无法起到任何作用。而他自身那层淡淡的金色气运,在这股强大的“公器”气运场中,也显得微不足道。
在这里,背景、人脉、甚至他那无往不利的言灵系统,似乎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规则和证据。
这让苏晨感到一丝压力,但更多的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上午九点整,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就是昨天在电话里通知苏晨的市纪委第二监察室主任,张汉东。
他一进来,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陡然再凝重了三分。
“人到齐了,开个短会。”张汉东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长话短说,三点纪律。第一,保密,任何人不得向外界透露任何关于案件的信息,包括你们的家人和原单位领导,违者,严惩不贷。第二,服从,在这里,没有你原来的职务,只有专案组成员的身份,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三,效率,市委给我们的时间很紧,这个案子拖了三十年,不能再拖了。”
他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苏晨脸上停顿了半秒,随即移开。
“下面,进行任务分工。老刘,你带人负责外围取证。小王,你负责讯问组。剩下的材料组,由我亲自带队。”
张汉东说完,目光再次落在了苏晨身上。
“苏晨。”
“到。”苏晨立刻站了起来。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张汉东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钱副书记亲自把你点过来,说你对这个案子……很熟。”
话音一落,苏晨的心猛地一沉。
他感觉到,会议室里那几道原本漠然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几把探照灯,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他。
来了!
苏晨的脑子飞速运转。钱副书记这句话,看似是举荐,实则是一记极其高明的敲打和试探。
他是在告诉苏晨:我知道是你把“袖子”递过来的,你的小动作,我一清二楚。现在我把你放到台前,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有多大能耐。
这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从这一刻起,苏晨在专案组的每一步,都会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他不能表现得太无能,因为“你很熟”;也不能表现得太能干,否则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这个度,极难拿捏。
苏晨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茫然。
“报告张主任,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在市府办工作的时候,奉命整理过一些关于史志办的陈旧档案,可能……可能里面有涉及到这个事件的只言片语,但我本人,对案情一无所知。”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跟案子“沾边”,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完全符合一个被无辜卷入风暴中心的新人形象。
张汉东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苏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半拍。他能感觉到,张汉东身上那股强大的“审视”气运,正像手术刀一样,一寸寸地剖析着他。
终于,张汉东收回了目光,脸上看不出喜怒。
“好,坐下吧。”
他转过身,指着墙角堆积如山的、已经泛黄发脆的纸质文件箱。
“既然你对旧档案熟悉,那材料组的第一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张汉东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这里是三十年前,市里所有与龙王庙地区相关的项目审批、会议纪要、工作简报和人事调动记录。你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全部看一遍,找出任何一个,可能与化工厂安全事故,或者与周文海有关的名字。”
“全部?”苏晨看着那至少有几十个、半人高的文件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对,全部。”张汉东的语气不容置疑,“一个字,都不能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