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镇长办公室里的烟雾，仿佛也随着他那句话变得沉重起来，黏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沈铭的心，确实被那句“专门问到了你”敲得沉了一下。但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末。
“书记可能就是顺口一问。”沈铭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安抚孙镇长，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顺口？”孙镇长把没点燃的烟在桌上磕了磕，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打着沈铭那过于乐观的想法，“到了他那个位置，没有一句话是顺口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在放信号，或者是在挖坑。”
他看着沈铭，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审慎：“你还年轻，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一把手问起一个基层干部，还是在那种非正式的场合，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已经进了他的备忘录了。以后，你办的每一件事，都会被放大来看。”
孙镇长长叹一声，把烟重新叼在嘴里，却没了点燃的兴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你出头了。坏事是，把你架在火上烤。青云镇这个项目要是成了，你的功劳簿上会记上浓重的一笔；可要是中间出了任何岔子，第一个被拿出来问责的，也一定是你。”
沈铭沉默了。他知道孙镇长说的是实情。在体制内，被关注，就意味着被审视。你的优点会被放大，你的缺点同样会被无限放大。
“我明白，孙镇长。”沈铭放下茶杯，神情认真，“不管上面怎么看，先把咱们镇上的事做好，才是根本。”
孙镇长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里的担忧稍稍放下了一些，但那股不踏实的感觉，却像扎了根的野草，怎么也拔不掉。他摆了摆手，语气有些疲惫：“行了，你心里有数就行。回去忙吧，工地那边离不开你。”
从镇长办公室出来，外面的阳光有些晃眼。沈铭眯了眯眼，陈书记那张在县新闻里一闪而过的、不怒自威的脸，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确实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和这个县里的权力顶点产生交集。
这阵风，来得太快了些。
接下来的几天，沈铭把这股“风”压在了心底，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工作里。他像个陀螺一样，每天在安置小区工地、古道修复现场和镇政府之间连轴转。安置小区的地基已经全部打好，钢筋水泥的森林拔地而起，一天一个样。古道沿线的清理工作也进入尾声，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石碑、牌坊，在工匠们的手中，一点点重现着当年的风貌。
青云镇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了希望。这种实实在在的变化，让沈铭感到无比的踏实，也暂时冲淡了孙镇长那番话带来的思虑。
然而，他想让风停，风却偏要吹得更猛烈些。
这天下午，沈铭正在工地和施工方负责人核对材料清单，孙镇长的司机张伟开着那辆半旧的桑塔纳，一路按着喇叭，急吼吼地冲到了工地门口。
“沈主任！沈主任！镇长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张伟跳下车，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激动的。
沈铭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连忙交代了施工方几句，坐上了车。
车子开得飞快，张伟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瞄沈铭，眼神里全是敬畏和兴奋：“沈主任，你这回可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最后憋出一句，“要上天了！”
沈铭眉头微皱，没接话。
一进孙镇长的办公室，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味扑面而来。孙镇长正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看到沈铭进来，他猛地停住脚步，一把抓住沈铭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小子！你小子！”孙镇长双眼放光，嘴唇都在哆嗦，那神情，比他自己嫁女儿还激动。
“镇长，到底怎么了？”
“刚刚开完会，全县的经济工作会议！”孙镇长松开手，在空中用力一挥，“陈书记，在会上，点名了！点名表扬了咱们青云镇！”
这个消息，沈铭并不算太意外，毕竟项目进展顺利，市报都报道了。
“不止！”孙镇长看出了他的平静，加重了语气，“书记在总结发言的时候，最后提了一句，一句啊！”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领导的腔调，一字一句地复述道：
“‘……我们的一些干部，思想僵化，畏首畏尾，面对新问题，还是老办法。在这方面，青云镇的同志们就做出了很好的表率。他们不等不靠，主动作为，用‘产品发布会’的形式解决拆迁难题，这就是创新！’”
孙镇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死死盯着沈铭，才说出了最关键的后半句：
“‘尤其，是他们的那个年轻干部，叫……沈铭。对，沈铭同志。我们的队伍里，就需要多一些像沈铭同志这样，有想法、有闯劲、敢担当的年轻人！’”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窗外的蝉鸣声，工地上的敲打声，都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沈铭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的一声。
如果说，上次的私下询问，还只是陈书记个人层面的关注，那么这次，在全县所有主要干部都在场的经济工作会议上，点名道姓地公开表扬，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信号了。
这是一道明确无误的政治指令。
它意味着，沈铭这个名字，从今天起，正式进入了清河县所有乡镇、局委办一把手的视野。他不再是一个藏在青云镇的“能人”，而是被县委书记亲自盖了章的“标杆”。
“你听明白了吗？”孙镇长看着呆立在那里的沈铭，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复杂的怅然，“这不是普通的表扬，这是在给你铺路！给你造势！”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那包已经快抽完的烟，摸索了半天，才抽出一根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我那个老同学，隔壁红岩镇的镇长，刚才专门打电话过来，那酸溜溜的语气，我隔着电话线都能闻到。”孙镇长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他跟我说，‘老孙啊，恭喜你，你们青云镇要出龙了。你这个庙，怕是留不住这尊大佛喽。’”
“叮铃铃——”
办公室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孙镇长接起电话，只是“喂”了一声，脸上就堆起了笑：“哎呀，是李局长啊……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书记过奖了，主要还是年轻人肯干……沈铭？啊，他就在我这儿呢……行，我一定转告，一定转告。”
挂了电话，孙镇长看着沈铭，眼神更加复杂：“县建设局的李局长，说改天要请你吃饭，跟你‘学习学习’。”
话音未落，电话又响了。
“农业局的……”
“财政局的……”
一个下午，孙镇长办公室的电话，几乎就没停过。全是县里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打来的，名义上是向孙镇长道贺，但话里话外，核心都是一个——沈铭。
沈铭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从最初的震惊，慢慢恢复了平静。他听着孙镇长在电话里用越来越熟练的辞令应付着各路神仙，心里却在飞速地思考。
鲜花、掌声、赞誉……这些东西来得太快，太猛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能滋润万物，也能引发山洪。
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靠的是模拟器指出的那一条条“莽夫之路”。可现在，他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成了全县瞩目的“青年才俊”。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还能“莽”吗？
或者说，当所有人都认为你前途无量的时候，你的下一步，该怎么走？是顺势而为，接受可能到来的提拔，离开青云镇这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地方？还是……
沈铭的目光，越过孙镇长的肩膀，望向窗外。远处，安置小区的楼房已经有了雏形，古道的轮廓也愈发清晰。那里，有刘根生大爷的念想，有张强一家的希望，有整个青云镇百姓对未来的期盼。
这些，他能放下吗？
傍晚，沈铭谢绝了孙镇长“庆祝一下”的提议，一个人回到了宿舍。
他没有开灯，只是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夜幕下的青云镇。工地上依然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隔着很远，也隐约可闻。那声音，在此刻的他听来，像是这片土地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沈主任，恭喜。但高处风大，小心走路。”
沈铭看着那条短信，眼神一凝。发信人没有署名，但这句看似提醒的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是善意的提醒？还是某种警告？
他忽然意识到，从陈书记在会上点名那一刻起，他脚下的路，已经不再是那条只需要埋头苦干的乡间小道了。他被推上了一条更宽阔，却也更凶险的赛道。赛道上，有鲜花，有掌声，同样也布满了看不见的陷阱和暗流。
调离青云镇，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这次调动，是书记的爱才之心铺就的青云梯，还是某个派系斗争中，递过来的一杯毒酒？
沈铭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他需要答案。他不能凭感觉去赌自己的未来，更不能去赌青云镇的未来。
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脑海中，那个冰冷而熟悉的界面，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召唤，开始微微闪烁。
【检测到宿主面临重大抉择：潜在的职位调动。】
【新事件已触发：县委组织部考察。】
沈铭的瞳孔骤然收缩。
来了。
他盯着那行虚拟的文字，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需要模拟，他必须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坦途，还是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