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郭妡就穿了套素底蓝花胡服,用幞头巾收紧长发。
脸上未施粉黛,瞧上去十分清爽利落。
正准备出门,顶头上司林尚仪将她叫住,笑呵呵拉回去加了会儿班。
郭妡直揉脑袋,这假,真是如请。
但没法子,宗室侯爵成婚,因是宁王嫡子,皇帝尤其关照,下令婚礼用度提一个档次。
身为宗室侯爵者,提一个档次要不就是按亲王世子办,要不就是按郡公档次办。
可他到底不是世子或郡公,又不能全然按照那个档次来。
这就需参考宫中收藏的文史记录。
司籍司有两位司正,各有分工,文史收藏主要是她的职责。
林尚仪倒没有要她逐字去找,毕竟手底下还有不少人,只要她将这些文集签押取出就行。
就这样也硬是耽搁了一个时辰。
傅侧妃的庄子在长安城东边,自宫城出发,乘车需一个时辰,快马则要节省半个时辰。
郭妡是去“看鹤”,不是去赶中午饭。
出了宫城,就在车马驿要了匹快马,直接打马出城。
傅侧妃在城门外等着,见郭妡英姿勃发的骑马而来,朝她抱拳当见礼,不由目光轻轻一闪。
眼前人本就生得几分英气,再作这身装扮,瞧着就像草原上矫健的鹰。
是一种特别的,充满力量又不失女子风情的美。
傅侧妃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这身风流若是叫大王看见,只怕更不能罢休……
这念头只转过一瞬,她随即否定。
不对,山猪如何吃得来细糠。
她眉眼微弯,随手褪掉繁复华丽的外衫,也从马车里钻出来,要了侍从一匹马。
长安城郊的秋日,被金黄的槐树和银杏占满。
这支出行的队伍规模不小,又衣饰华贵。
在长安城这种王孙贵胄如云的地方,周遭行路的百姓已养成自觉避让的习惯。
马蹄踏着逐渐枯黄的杂草,扬起不少尘土,着实有些肆意纵马的纨绔意味。
一路说笑到了庄子前,家仆飞奔来牵马。
郭妡状似无意地瞥了眼不远处的草场,数十匹骏马无拘无束埋头吃草。
不由奇道:“侧妃娘娘这庄子还养了马?”
傅侧妃笑道:“这附近开阔,水草丰富,比其他草场枯的迟些,我家大王常将坐骑放到这庄子上喂养。”
郭妡听到“大王”时,扯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眸子也跟着微黯。
却没讲什么,只是翻身下马。
并未看见傅侧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失望于她并未听懂暗示。
凝视良久之后,似是无声叹了口气。
郭妡回头催促,“侧妃娘娘?”
傅侧妃这才回神下马,将郭妡引进庄子。
接近后头那片湿地时,着实听到几声鹤鸣,洪亮且清脆,当真给人一种闻之登仙的空灵感。
美中不足的是,越接近,则那掺和在鹤鸣里的交谈声,越清晰。
“七月赐给东蠕汗的那批茶,他才到手,又被西蠕汗劫了,这不,又要入京向陛下求茶。”
这声音,清润里杂着些玩世不恭,亦有天朝上国对草原蠕人高高在上的蔑视。
“大弘近年茶叶产量下降不少,能匀出些给他们已是不易,他却接连被劫两批,当人是傻子?”
这道声音是赵王。
郭妡一听便止住脚步。
目光似会听声辨位,扭头就找到被几名贵族子弟捧在中心的赵王。
六人皆着圆领袍,沿着水岸而行,身后不远跟着成群的仆从。
就在郭妡目光寻去时,赵王倏然看来,只看到郭妡毫不犹豫转身就要往回走。
一副迫不及待离开的模样。
人来了,想走谈何容易。
赵王勾起一边唇角,拧了把腕子,朝万全使眼色。
万全带着几名内侍快步上前,一把堵在郭妡前头,故意扬声道:“奴婢见过傅侧妃,郭乡君!”
原本并未留意这边的众公子,齐齐转头。
只一眼,几人都怔了下。
谁也没想到,有一日竟会从个女子身上,看到“玉树临风”四个字。
她身姿挺拔,裹在那袭裁剪合身的胡服里,真像一株英姿飒飒,迎风招展的白杨。
起先那道玩世不恭的声音,轻笑道:“郭乡君?可是对裴大郎痴情一片的那位女子?”
他说话间目光远眺,没发现身边赵王蓦然收紧的手指。
以及那缓缓漫上不悦的双眼,不轻不重剐了他一眼。
吊在末尾的公子点头,“多半是吧,姓郭的乡君,满天下不就那一个。”
说罢,偷偷瞧了眼赵王,据坊间传闻……
赵王唇上的伤才好呢……
他别开眼,不敢放肆打量,直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郭妡。
恰好,其他人都是这样想的。
一时探究的目光此起彼伏。
这边,郭妡在众目睽睽下,扭头质问傅侧妃。
“侧妃与妾身交朋友,妾身当真欢喜不已,可侧妃今日为何要捅妾身这一刀?”
她冷着脸,生气了。
傅侧妃脸上一阵难堪,伸手去拉她,被她一把甩开。
郭妡刺那一句,就不再搭理她。
想越过万全回宫,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万全掐着尖锐的嗓子,瞪着眼。
“郭乡君慎言!侧妃乃正五品命妇,岂是乡君能随意指责辱骂的?何况我们侧妃也不曾对乡君如何,乡君哪来这样大的火气?”
他睁着眼说瞎话。
郭妡拉着脸懒得反驳,只道:“让开!”
万全一动不动,反而哼笑着。
“奴婢劝乡君一句,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大王又不吃人,今日还特意叫了不少人作陪,就有劳乡君您,抬抬尊步过去伺候着。我家大王可不比那裴世子难哄,您若开口柔顺些,大王也是很会疼人的。”
“这话你臊不臊?”郭妡满目寒霜,“他侧妃在此呢,叫我伺候?!我是裴郎的人!”
几句质问和申明,简直掷地有声,又像是气急了,也顾不得音量大小。
引得远处几人齐齐目光一闪,别开脸去,就当没听见。
唯独那秋风瑟瑟里还在打扇子的骚包,瞥了眼赵王似乎开始结霜的脸,笑一笑才将目光挪到那群白鹤上。
被骂的万全则一点不急眼。
“奴婢一个没根的,不知道什么是臊。不过,奴婢再掰开来劝乡君一句,今日在这庄子里,你从也要从,不从也要从。这里可没有裴世子,亦没有崇安殿下。”
他是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视郭妡为鱼肉。
郭妡只是握拳,似乎极力忍耐着。
随着万全的目光,扫视一圈整座庄子的戍卫。
然后,连鼻孔里的粗气都轻了许多。
赵王只怕调来小半的亲卫。
她收回目光,紧咬下唇,愤怒地瞪着万全,胸脯一阵剧烈起伏。
万全咧嘴一笑,凑近郭妡低声道:“当日在郡公府东跨院,是傅侧妃出手帮乡君回的后院吧。大王已经猜到了,那郭乡君不妨猜一猜,你若不乖顺一些,大王会怎么对待你的恩人?”
在他的威胁里,郭妡猛地睁圆眼睛。
似乎被戳中了心底的秘密,不留情面地撕开对傅侧妃恶语相向的伪装。
一瞬间只剩惊慌。
万全的笑意扩大几分,大王猜的不错,果然是傅侧妃!
外头人传的也不错,郭氏果然重情重义。
这不,真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