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跨下电动车时，后脚跟刚沾地就顿住了。
路口的梧桐树下，银灰色轿车不知何时绕了过来，引擎声像只发闷的猫。
驾驶座车门“吱呀”一声弹开，穿黑皮夹克的男人挤出来——满脸横肉堆得眼睛只剩条缝，左手捏着叠照片，边角被攥得卷起毛边。
“林先生。”阿强把照片拍在电动车筐沿，金属搭扣磕得代驾箱哐当响，“最近有人跟着你吧？”
林川弯腰捡起照片，指腹蹭过相纸表面的纹路。
最上面那张拍的是昨晚十点，他扶着微醺的宋父上台阶，路灯在两人头顶晕成暖黄的团，自己后颈的碎发被风掀起，倒真显得腮帮子圆了一圈。
“这拍照技术...”他歪头眯眼，“比我剧团那老灯光师还差，把我拍得比实际胖了十斤。”指尖敲了敲照片边角，抬头时眉梢挑起，“你们不会是想告诉我，有人要绑架我吧？”
阿强的脸上肌肉突然抽搐了一下，原本紧绷的横肉也跟着抖动起来。他心中暗自思忖，本以为这代驾司机会被照片吓得惊慌失措，毕竟那张照片把宋父领口的金链子都拍得一清二楚。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竟然像在菜市场挑选黄瓜一样，对照片的质量挑三拣四。
阿强有些恼怒地扯了扯领口，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然后开口说道：“宋小姐说，有些误会需要当面说清楚。”他的语气生硬，似乎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接着，他又补充道：“您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这样也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最后两个字，阿强咬得特别重，同时他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咔的响声。
阿强的余光不自觉地扫过林川别在衬衫上的胸针，心中暗骂，就是这个该死的东西，今早被相机给逮个正着。而此时，林川的拇指正轻轻摩挲着胸针的边缘，感受着它的质感。这枚胸针是老团长送给他的，说是从民国戏里的道具，铜制的，只是边缘已经被磨损得有些钝了。
林川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胸针下面的微型录音器正在微微震动，从阿强下车的那一刻起，它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走一趟？”他忽然笑出声，把照片叠整齐递回去，“可我十点还有单代驾，客户是医院值夜班的护士，人家明早要送孩子上学。”指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要是迟到了，人家得骂我缺德，说代驾司机比闹钟还不靠谱。”
阿强的手悬在半空，没接照片。
他盯着林川眼底的笑，突然觉得这小子的眼睛像剧团里的幕布——看着花里胡哨，底下藏着什么，偏不让人看透。
“林先生是聪明人。”他扯了扯嘴角，活像块被揉皱的抹布，“宋小姐等急了，对谁都不好。”
林川弯腰把代驾箱扣紧，车筐里的照片被风掀起一张，飘到阿强脚边。
他蹲下身捡，余光瞥见阿强的皮鞋尖动了动，像是要踩住那张纸。
“阿强哥。”他直起腰，把照片塞进对方手里时故意碰了碰对方手腕，“您说宋小姐等急了——可宋小姐昨天还发微信说，让我明早去老地方等她。”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宋雨桐的对话框，“老地方是高中后门的奶茶店，现在估计连招牌都换了三回。”
阿强的瞳孔缩了缩。
他当然知道宋雨桐的“老地方”——那是小姐藏在日记本里的秘密，连老爷都不知道。
眼前这代驾司机，倒比他们这些跟了宋家三年的人还清楚。
“那...改日再约。”他把照片塞进怀里，转身时皮夹克擦过电动车把，带得车筐晃了晃，“林先生路上小心。”
林川看着轿车碾过梧桐叶驶远，手指摸了摸衬衫第二颗纽扣。
胸针还在，录音器的小红灯暗着——得等晚上回出租屋，才能把今天的对话导进电脑。
苏晚晴要的“宋家动向”，看来不止是商业机密，还有这位病娇小姐的私人算盘。
日头逐渐攀升，终于爬到了头顶正上方，仿佛是在提醒人们时间已经过去一半。此时的林川正蹲在便利店门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颗茶叶蛋。
就在他吃得正香的时候，手机突然传来一阵接单提示音。他迅速抹了抹嘴，站起身来，跨上停在一旁的电动车。根据订单信息，客户的位置在城南的酒吧街，距离这里并不是很远。
林川熟练地启动电动车，沿着街道疾驰而去。当他拐过第三个路口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后车镜里有一个银灰色的影子。他定睛一看，心中不由得一紧——那是一辆大众帕萨特，从便利店开始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更让林川感到不安的是，刚才在红绿灯口，这辆帕萨特还故意减速，似乎是有意让他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且，车牌上有两个数字被泥巴糊住了，让人无法看清完整的车牌号。
“来得挺快啊。”林川低声嘀咕了一句，右手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调整着导航路线。就在这时，导航突然发出提示音，原本应该直行的路线竟然拐进了老城区的一条巷子。
这条巷子七拐八绕，全是石板路，路况十分复杂。林川心中暗喜，这样的路况最适合甩掉尾巴了。他毫不犹豫地驾车冲进了巷子，电动车的车轮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震得他的膝盖有些发酸。
为了进一步迷惑后面的帕萨特，林川还故意在巷口的早点摊前停了下来。他买了一个油饼，举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啃着，同时用余光观察着巷口的动静。
果然，那辆帕萨特在巷口处来了个急刹车，司机似乎有些气急败坏，探出头来骂了一句什么。林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姐，我好像被跟踪了。”他边啃油饼边拨电话，声音故意放得含糊，“车是银灰色帕萨特，车牌...咳，被泥糊了。”不等苏晚晴说话，他“啪”地挂断，把手机塞进代驾箱最底层。
二十分钟后，警局的蓝白栅栏出现在前方。
林川捏紧刹车，电动车“吱”地停在停车场入口。
保安探头看了眼，刚要问，就见他挠着头笑：“同志，我车胎好像扎了，借你们这儿停会儿成不？”
保安还没答话，帕萨特“嗡”地从后面冲过来，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急刹。
林川望着后车镜里司机骤变的脸色，把油饼渣子拍在裤腿上——这出戏，该换个舞台唱了。
他推着电动车往警局里走，保安室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他听见保安嘀咕“代驾司机”“跟踪”，嘴角慢慢翘起来。
等会儿警察问起来，他得怎么说？
就说“我只是个代驾”——反正，该录的音都录了，该留的痕都留了。
阳光穿过栅栏照在地上，把他的影子切成一段段的。
林川望着自己被拉长的脚步，忽然想起宋雨桐昨天发的微信：“阿川，明早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的奶茶店，现在该是卖咖啡了吧？
他想着，推着车拐进了警局大厅。
警局询问室的荧光灯在林川头顶嗡嗡作响，他坐在塑料椅上，脊背挺得笔直，活像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学生。
对面的老陈警官翻着他的手机，指节敲了敲屏幕上那条“别再纠缠宋小姐，否则见血”的短信，抬头时眉峰皱成个川字：“这短信什么时候收到的？”
“昨儿凌晨三点。”林川摸着后颈，声音带点发虚的无辜，“我刚跑完最后一单，在电动车上啃冷包子呢，手机突然震得手一哆嗦，包子皮都掉车筐里了。”他凑过去指了指短信时间戳，“您看，三点十七分，我这种代驾司机哪会半夜得罪人？除了宋小姐...”尾音突然轻下去，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老陈的钢笔在记录本上顿住。
他当了十年片警，最会看这种“装糊涂”的主儿——林川的眼睛亮得过分，分明把什么都瞧得透，偏要拿“代驾司机”这层皮裹得严严实实。
“你跟宋雨桐什么关系？”他突然发问，笔尖重重戳在“关系”两个字上。
林川的肩膀猛地一缩，像是被戳到了痛处：“高中同学！真的！”他忙不迭翻出相册，翻到张泛黄的毕业照，“您看，第三排最边上那个平头，就是我；第二排扎羊角辫的，就是宋小姐。那时候她可乖了，总帮我捡掉在地上的剧本。”他指尖在照片上点来点去，声音突然低下来，“后来剧团解散，我跑代驾，有回正巧接了她的单...就这么又碰上了。”
老陈盯着照片看了会儿，又扫了眼林川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确实不像能跟豪门千金纠缠的主儿。
他合上记录本，语气松了些：“行，我们会联系宋家核实。最近你尽量别单独行动，有情况随时来局里。”
林川起身时故意踉跄了下，扶住桌角时手腕上的红绳晃了晃——那是剧团解散那天，老团长硬塞给他的，说能挡灾。
“谢谢陈警官。”他弯腰捡落在地的代驾工牌，抬头时眼尾弯成月牙，“就是这代驾费...要是因为被跟踪耽误了生意，您说宋家能赔我不？”
老陈被逗得笑出声，挥挥手让他走了。
同一时间，宋家顶楼的总裁办公室里，阿强的拳头重重砸在红木桌上，震得水晶镇纸蹦起来又落下。
“那小子居然报警！”他脖颈上的青筋鼓成蚯蚓，“咱们在警局的关系刚递话过去，片警就说要‘依法处理’，这不是打宋小姐的脸吗？”
宋秘书推了推金丝眼镜，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划拉着监控画面——林川在警局大厅跟保安有说有笑的模样，被拍得清清楚楚。
“老板今早刚跟苏氏谈完并购案。”他的声音像精密仪器般冷静，“这时候闹大舆论，宋家在资本市场的股价得跌三个点。”他抬眼扫过阿强发红的眼眶，“您以为老板让您‘请’林川，是真要动他？不过是敲敲边鼓，让他离宋小姐远些。”
“敲边鼓？”阿强扯松领带，喉结滚动两下，“可宋小姐...她昨晚还翻出高中日记本，在窗台上坐了半宿。”他突然顿住，后颈泛起凉意——办公室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粉色裙摆的一角正从门缝里缩回去。
宋雨桐站在走廊尽头的消防梯里，指尖掐着手机壳边缘。
刚才的对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离宋小姐远些”“资本市场的股价”。
她望着窗外的梧桐树，阳光透过玻璃在脸上割出细碎的光斑，想起高中教室后窗那株老梧桐——那时林川总爱爬上去，给她摘最高处的梧桐果，说“这颗最圆，像你的眼睛”。
手机在掌心震动，她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指尖在接听键上悬了三秒，才按下通话键：“川川，你在警局的事，是不是真的？”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像加了三勺糖的奶茶。
林川正蹲在出租屋的飘窗上煮泡面，水蒸气模糊了眼镜片。
他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故意吸溜了口面条：“学妹啊？”他的声音带着点被烫到的含糊，“我就是去问问被跟踪该怎么办，警察同志还夸我警惕性高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宋雨桐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很轻，像蝴蝶扇动翅膀：“那你...别去招惹我爸。”她的尾音微微发颤，“我会...好好跟你解释的。”
“行嘞。”林川把泡面碗搁在窗台上，望着楼下摇晃的梧桐树影，心跳快得像打鼓——他听得出，宋雨桐最后那个“解释”，尾音里藏着刀片。
挂了电话，他摸出衬衫里的微型录音器，红色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苏晚晴要的“宋家动向”，此刻正躺在录音器里，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发芽。
手机突然震了震，是条新短信。
林川划开屏幕，发件人显示“宋建国”——宋雨桐的父亲，苏氏并购案的关键人物。
短信内容很短：“小林，上次你说要买西装，明天来我办公室挑一套。”
林川望着屏幕上的字，手指在“宋建国”三个字上轻轻一按。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把泡面的香气卷进屋里，混着梧桐叶的清苦，像极了命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