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了好一阵。
终于能静下来好好说上几句话了,众人将布芙围在中间,盘腿坐在干草堆上。
布芙把和陆文铮汇报的那段经历,原封不动又说了一遍,自然隐瞒了大婚一事。
八营的兄弟们也给布芙讲了蛮冢坡一战之后的事情。
那日,二狼从大胡子让出的口子冲了出去,运气不赖,冲出去不远,正好遇到支援的步兵长枪阵,又给它避出一条路。
二狼就这样驮着布芙,翻过蛮冢坡,闯出了战场。
不明详情的人,看到一马一人出了战场,还以为是布芙怯战,丢下自己的兵,独自偷活。
可负责左翼进攻的所有骑兵都知道,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艰难无比,他们锥形阵的锥尖位置吸引了大部分兵力。
他们的营正身先士卒,一马当先,身负重伤仍指挥他们变换阵型,她的马跃出去的那一刻,她可能已经为国捐躯,醒不过来了。
“兄弟们,我先去探探黄泉路,喝酒的事不急,你们晚些来。”
这是布芙留给兄弟们的最后一声六哨,就是这声六哨,激的八营兄弟平添了三分气力。
本就亢奋的血液里,又注入了两分悲壮,顾念成更是疯魔了一般,不计后果的向前厮杀。
借着大胡子留的口子,左翼骑兵缓了一口气,迅速集结。
当蛮子反应过来,封住口子,左翼已经调整阵型,列好圆阵,死守。
此时,步兵长枪阵营也到达战场,将这一大团蛮子围住,慢慢吞噬掉。
之后,北焰军越打越顺,一切都在陆文铮的掌控中进行,先吃掉先头部队,再慢慢干掉后方部队,分而治之。
后来,蛮子骑兵大帅被陆文铮一箭射杀,剩下的蛮子就像无头的苍蝇,没脑子的蚂蚱,乱跑乱撞。
最后,一看大势已去,全都降了。
罕盟新君被削首,太后自刎。
图木部老汉王图木善被拥立为新国主,与大夏签订国书,盟誓立契,愿岁岁纳贡,永不交兵。
后,大夏与罕盟开通两国贸易,互通有无,和平共处几十年,这些后话暂且不提。
这一战,八营损失惨重,只活下来两成,而这两成兵,人均四五处伤,没有一个全须全尾的。
顾念成脸上多了一道疤,从耳朵到嘴角,和眉毛上的那道旧疤平行,一长一短。身上的皮外伤数不清多少条。
李大爪子身中两刀,一刀深可见骨,一刀削掉了肩膀一块肉。
屠八斤右臂骨折,胸部中了一刀、后腰还中了一戟。
伍大花脖子被蛮子锤柄扫到,喉骨受伤,一开始吞不了东西,说不了话,后来东西能吃下去了,可一张嘴就是公鸭嗓,头发被削掉了大半,身上还中了数刀。
慕青的左手,手从中指缝被蛮子弯刀劈开了半掌,接好之后,使不出力气。
槐安的伤算最轻的,身上只是被划了无数个口子,没有硬伤。
胡志彪断了三根肋骨,瞎了一只眼。
本来那只眼伤的不重,医好之后最多视力变弱,可他媳妇动了胎气需要人照顾,八营事又多。
他不愿躺着养伤,忍痛操持着家里和营里的事,休息不好,护理不当,眼睛不小心感染流脓。
最后,没能保住,不得不摘了眼球。
徐有财没了半条腿,脑袋里有一块淤血,经常头疼。
平时就数他功夫最差,借着管着营里司务的由头,训练能躲就躲。
那日,徐有财醒来,单骑闯进敌军,长矛刺中一个蛮子后,就被流星锤击中脑袋摔下马。
混乱当中,被马蹄踩碎了一只小腿,并被踢到了一匹死马的旁边,那匹死马为他挡下了踩下来的马蹄。
战后,打扫战场的时候才把他救回来。
十四队的兄弟,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都战死在蛮冢坡,有的尸身都拼不出个人形。
战斗一结束,八营但凡还能动弹的兵,都被顾念成撒出去,四处寻找布芙。
苦寻一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音讯全无。
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消息。
快疯掉了的顾念成,动用了他能调动的所有力量,包括刀刃岭的一众土匪,打过交道的江湖朋友,他父亲的旧部,甚至东兀的萧染,他都请过支援。
陆文铮也不信布芙就这样没了,派了几队人马配合八营全力寻人,两个月,杳无音讯。
人要找,可兵还要正常带,八营不能光找布芙别的都不干了。
于是,陆文铮命八营回雁窝台整顿,寻人一事大营会派人处理。
命令下去时,正巧顾念成带着李大爪子,屠八斤,慕青,伍大花,槐安,着急忙慌的来到大营,他们要请命,进西兀寻人。
胡志彪那时刚摘了眼球,徐有财又行动不便,这二人被扔在八营看家。
陆文铮驳回了他们的请命,并令他们立即返回八营驻地。
兄弟几个急了,说收到消息,布芙很可能在西兀,如果这次去西兀仍寻不到人,他们就老老实实回八营。
军令已下,岂能朝令夕改。
陆文铮劝了他们最后一遍,强调做好八营防务是他们的职责,长期离岗,是严重失职。
布芙失踪,他们急于寻人,心情可以理解,念在他们兄弟情深,此战有功,如即刻回营,就既往不咎,不予处罚,且回八营等消息,大营会派人去寻。
兄弟几个不愿,威胁陆文铮,即便不准也定要走一趟,官路若是拦着,就去走土匪的路子进西兀。
陆文铮怒摔了茶杯,命亲卫队将几人绑回八营,结果兄弟几个和亲卫队打了起来。
亲卫队的几人略占下风,制服不了八营的人,陆文铮大怒,出手踹翻了两人。
于是,帅帐内乱成一团。
甘棠带着一队人马冲进来,八营的人除了顾念成还在和陆文铮对战,其余的都被反剪了双手,伏在地上。
顾念成也很快被众人制服。
陆文铮气这几人不识好歹,如此包容他们,竟然一再违抗军令,对打过程中还挨了两拳,就更气了。
斩是不舍得斩的,八营几个兄弟就这样被关进了内牢。
布芙听了经过,脑瓜子嗡嗡的,兄弟们这祸闯的,砍了他们脑袋都没地方喊冤去。
“这,这,这,违抗军令还和元帅打架,这么大个祸啊?”
布芙挠挠眉毛,一时想不到咋弄这个事好,命应该不会丢,陆元帅当时没砍了他们脑袋,现在就更不会砍,关几天禁闭也是他们活该。
算了,先不想了,脑袋这会不好用,先这么着吧。
“大哥,你咋知道我在西兀?”
“你二哥的人打听到,大战之后那几日,有一队进西兀的人马很特别,马拉车都见过,但没见过马坐车的。
据说,那匹马受了重伤,躺在一辆平板车上,再一细问那马的特征,黑亮的缎子毛,脑门还有一撮白。
我们就猜测,如果它是二狼,那你就在那附近,你俩应是和这队人马一起进了西兀。”
顾念成笑弯了眼角,掩都掩不住心中的欢喜,眼睛粘在布芙身上不舍得移开。
天知道他这两个月怎么过的,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而布芙的眼睛也粘在每一个兄弟身上,将他们的一颦一笑看得仔仔细细。
就好像多看一会儿,他们就能活的久一些似的,也想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些死去兄弟的影子。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她对生离死别从最初的心痛窒息,渐渐磨成了习惯。
布芙那颗早已淌血的心,被她亲手裹上一层坚硬的外壳。
她以为这样就能隔绝恐惧,锁住悲伤,从此无苦无痛,最好活得像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可八营的兄弟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记忆里浮现,那层她赖以生存的外壳,竟悄无声息地裂开了缝隙。
布芙慌了。
她太怕再次体会那种心痛到窒息的感觉,怕到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那就不面对吧。
不提及,不触碰,好像那些事真的从未发生过。
她自嘲地笑,承认自己就是个懦夫,在这场与回忆的对峙里,狼狈地选择了逃避。
自始至终,关于战死的八营兄弟们,布芙只说了一句:“兄弟们葬哪了,回头去看看他们。”
顾念成几人,也好像故意回避这个话题,只回了一个字“好”,也不再提。
牢里,兄弟见面,喜笑颜开,而帅帐里,陆文铮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你说布芙打了守卫,硬闯内牢?”
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就惹祸!
还真是她布芙能干出来的事,一种久违的火气冒了出来。
陆文铮努力压了压,总不能一见面就罚她吧,算了,沉声吩咐道:
“随她去,告诉军师,看着她,只要别把牢里的人放出来,闹翻天了都不用管,不过,晚上必须回宿舍睡去。”
布芙不知道陆帅特赦她牢内任意行走,她还以为是靠自己本事赚来的呢。
她以为,守卫没看见她撬锁进,撬锁出。
她以为,没人看见她偷了库房的被褥,又悄默声的运到内牢。
她以为,她是靠自己的面子让小厨房的胖叔给她张罗了一堆好菜。
她以为,守卫是被她打服了,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出出进进。
布芙在牢里陪兄弟们饱吃了一顿,胖叔的手艺在三门关可以单挑一众同行,能在牢里吃上他做的饭,堪比神仙日子。
饭后平胃时间,兄弟们围着布芙仍旧聊个不停,好像攒了三辈子的话那么多,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深夜。
吱~嘎~
牢门半开,左少钦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