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背风向阳的空地,布芙慵懒地坐在一个马札上,怀里抱着裹得严实的襁褓,只露出一张小脸。
布芙用手指的阴影遮住了孩子的眼,又调整了一下角度,既能让阳光晒到他的小脸,又不会刺到眼。
就听她无比温柔的和那出生才三天的小婴孩聊天。
“棺生啊,我知道咱俩关系好,但你也不能长我身上啊,连我去茅房都得抱着你,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还得去打仗呢,总不能上战场,怀里还得抱个你吧?
刚砍两刀,你要撒尿,往死了哭,然后,我就跟敌人商量,说我大侄子要撒尿,尿完了再打!那玩意我说了也不算啊。
还有啊,你别白天睡,晚上嚎,都整颠倒了,这谁能陪的起你?
咱俩商量一下,你爹是陆元帅,就是官最大的那个,你让他抱一会儿,成不?……”
“昨天背到哪了?该第三篇谋攻篇了吧?你不能光听,得往脑子里记嗷。
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
远处,一顶帐篷阴影下,萧染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面容隐在暗处,看不清具体神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映着不远处那温情的画面,眼底深处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布局良久,耗费无数心力,动用埋藏至深的暗桩,精心编织流言,甚至不惜利用朝阳公主那颗嫉妒怨毒的心,终于将“布芙身负大兀血脉”这一重磅消息,精准地掷向了大夏朝堂。
他预料了各种可能:猜忌、审查、夺权、甚至内讧……
他等着大夏自断臂膀,等着北焰军心生离隙,等着布芙面对大夏的怀疑和背叛。
然而,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大夏的金銮殿上,会是那样一番景象。
睿亲王以亲王之尊赌上一切的担保,吴老将军和项太傅的力挺,以及满朝文武在那三人带动下,形成的几乎一面倒的附议狂潮!
没有猜忌,只有维护。
他低估了布芙。
不,准确地说,他低估了布芙这个人,在她同袍、在上官、甚至在那些没有任何往来的朝臣心中,究竟占着怎样的分量。
那不是因为战功,因为权势,那是一种迷人的魅力。
这个女子,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以女子之身跻身顶尖武将之列,她身上有种纯粹到极致的东西——对敌人的狠辣,对自身人的赤诚,那种不掺任何杂质、近乎本能的担当与守护。
萧染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几分自嘲的弧度。
他这翻云覆雨手,搅动了京城风云,却意外地丈量出了布芙在大夏的分量,这分量,比他预估的要沉重得多。
萧染又望向平川城门方向,禁不住轻笑出声,连他的手下都愿意亲近布芙,围着她转,她的魅力是施了魔法吧?
在布芙的激将刺激下,她的兵和他的兵,与对面的西兀守军展开了你来我往的摔屎罐子比拼。
联军一方,为了弥补投射角度和射程的不足,两日之内,平地起了一段比内城墙还高的城墙,上面架了一排投石机,没事就往城里扔屎罐子,准头越练越准,一个个还乐此不疲。
萧染摇了摇头,他的兵跟着他,这辈子都玩不上扔屎罐子,因为他嫌脏,他更想不出这样的损招。
阳光下的布芙察觉到了萧染,大声朝他喊:“萧染,你快来,救我一命!”
萧染不再多想,快步上前,急问:“来了,来了,怎了?要我如何?”
“你替我抱一会儿,赶紧的,我松快松快。”
一个襁褓被硬塞进了怀里,萧染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不知所措,僵硬的不敢动。
他还没嫌弃那孩子,那孩子先嫌弃他了,哇哇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布芙紧忙逗他,又拍手,又背书,又耍拳的,都不管用。
萧染突然就放松了,十分享受现在的时刻,也柔声哄着怀里的小子,可惜只是徒劳。
“收!”
突然,布芙在孩子脸上方虚空一抓,然后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将她收起的“孩子哭声”抛向了平川城墙。
孩子哭声戛然而止,似乎被布芙的这一操作搞懵了,两息之后,哭声继续。
无奈之下,布芙把孩子又接了回去,孩子一回到她怀里,立马不哭了。
“啊!啊——啊!——啊!”
那是布芙崩溃的呐喊,萧染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换来布芙的不满,气鼓鼓的把他撵走了。
他缓步离开,脸上是尚未褪尽的笑意,心中已有了新的盘算,关于她身世的消息,要等到消息传到北焰军,自然而然的吹到她耳朵里,那样才好。
那时还不知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难过?
阿布,让我再试一次,如果还不成,我就收手。
大夏,京都城。
时值春闱,京城汇聚了天下英才,贡院旁的客栈人满为患,茶余饭后,纵论国事,成了学子们最大的消遣。
而近日,最热门的话题,无疑便是那位远在平川,战功赫赫,却身世成谜的女将军——布芙。
起初,议论还带着几分对传奇女将的好奇与仰慕,但不知从何时起,风向开始微妙地转变。
流言如同无声的瘟疫,在酒肆茶楼、在客栈院落间悄然蔓延,并且似乎总被某些声音巧妙地引向一个危险的方向。
一个瘦高学子压低声音,神色诡秘地对同桌几人说道。
“诸位兄台,可曾听闻最新说法?那忠勇伯布芙,其身世已然坐实,确系定南侯与大兀女子所出!”
“啊?竟有此事?张兄何处听来?”旁人惊讶。
瘦高学子言之凿凿:
“如今京城都传遍了!据说朝阳公主大闹金銮殿,拿出了铁证!连当年接生的稳婆都找到了!
而且,你们想想,她为何能屡破西兀大军?
莫非,真如某些人所猜,是西兀故意‘配合’,演的一出苦肉计,好让她在我大夏步步高升,窃取兵权?”
这时,旁边一桌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闪烁的青衣书生忽然插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桌人都听见:
“这位仁兄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诸位再想,布芙可连续两日,一日破一城,而到了平川城却围而不攻,僵持至今,她明明有破城之能,为何迟迟不动?
反而将攻下的城池,尽数让与东兀,这岂非资敌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