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接下来的三天，程大水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上，图纸、技术手册、市场报告、财务预算表铺得满满当当，几乎淹没了那台笨重的红色电话机。烟灰缸里插满了扭曲的烟蒂，空气浑浊呛人。他像一头困兽，在数据和蓝图构成的迷宫中反复冲撞，寻找着通向“动力元件王国”的道路。饿了，妻子小娟——厂里的财务科长，会默默把饭菜放在门外的小茶几上；困了，就在角落的旧沙发上和衣而卧。他时而伏案疾书，笔尖划破纸张；时而盯着某个复杂的泵体剖视图，眼神锐利得能穿透图纸；时而又烦躁地抓挠着头发，在房间里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一个庞大计划的骨架，就在这近乎自虐的闭关中，一点点拼凑、成型。
星期一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小会议室，在长条会议桌上投下明暗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午饭的味道。厂里所有关键人物都已到齐：生产、技术、销售、采购的头头，还有管着钱袋子的妻子小娟，以及研发中心负责人李美。程大水端坐主位，脸上带着三天鏖战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近乎亢奋的光芒。他没有寒暄，直接将厚厚一叠装订好的方案推到桌子中央，封面上是几个遒劲的钢笔字——“宏海液压动力元件分厂建设方案”。
“今天，就议一件事！”程大水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有力，开门见山，“宋区长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宏海，不能只满足于做管路！我们要有自己的‘心脏’！方案在这里，大家议！”
他站起身，拿起激光笔，墙上的投影幕布亮起，清晰的图表和文字显现出来。他不再是被锁在办公室里的困兽，而是一个站在沙盘前指点江山的将军。他滔滔不绝，从现有数控机床的潜力如何延伸到泵体核心部件的精密加工（“精度是挑战，但不是迈不过去的坎！”），到国内外工程机械市场对高端液压泵的巨大需求缺口（“蛋糕就在那里，等着有本事的人去切！”），再到投资预算的详细构成——土地征用、厂房建设、关键进口设备引进、研发团队组建……最后，激光笔的红点重重落在“总投资1.2亿元”和“预计三年后形成产能，年新增利润3000万以上”的醒目数字上。
“兄弟们，风险肯定有！但机遇更大！”程大水猛地一挥手，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感染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宏海要真正立起来，成为行业龙头，这一步，必须跨出去！”
会议室里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和赞同声。生产科长拍着桌子：“程厂说得对！老是做管子，我都不过瘾！有这设备底子，咱就该往上冲！”销售经理眼睛发亮：“市场绝对认！能搞出好泵来，那些主机厂求着咱们供货！”副厂长老张师傅、刘小海也频频点头：“宋区长全力支持，政策资金都有保障，这东风不借，更待何时？”
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光，仿佛那1.2亿的投资和未来的巨额利润唾手可得。只有坐在程大水侧后方的财务科长小娟，眉头越锁越紧。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串冰冷的数字上反复划过，1.2亿！宏海目前能调动的全部身家性命也只能凑上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要背上沉重的贷款。她不懂技术，不懂市场，但财务人的本能让她嗅到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风险。她几次想开口，嘴唇翕动，看着丈夫那意气风发、两眼放光的侧脸，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那眉头间的沟壑更深了。
一片激昂的叫好声中，大水志得意满。他正要宣布进入下一步分工讨论，一个冷静、甚至带着点清冷的声音，像一盆冰水，毫无预兆地泼了过来，瞬间浇灭了会议室里的热度。
“我反对！”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所有目光，包括程大水脸上尚未褪去的兴奋，都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研发中心负责人、宏海厂第二大股东--李美。她坐在会议桌靠后的位置，坐姿端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静。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刚才还激昂慷慨的生产科长张着嘴，忘了合上。销售经理脸上的兴奋凝固了。小娟猛地抬起头，担忧地看向丈夫，又看看李美。程大水脸上的红光迅速褪去，他盯着李美，眼神里有惊愕，有被打断的不快，但更多的是探究：“阿美？说说你的理由。”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李美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旁，没有用激光笔，而是直接指向那些代表着雄心勃勃未来的图表和数字。
“程厂，各位，”她的声音平稳，条理分明，“首先，我想说的是‘术业有专攻’。把一件产品做到极致，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成功，一种无可替代的价值。”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看看我们温州永嘉，一枚小小的纽扣，做到全球闻名；看看金乡，一块不起眼的标牌，做出了多大的产业？它们小吗？但它们把‘小’做到了极致，就成了‘大’。”
她话锋一转，指向了更专业的领域：“再说国外，做管路系统的巨头，哪个是靠贪大求全起家的？林克（Link），硬管总成的超高精度和冷拔管技术独步全球，无人能及。马顿（martin），法兰系统的零泄漏密封，那是他们的看家法宝，一个垫片、一道密封槽的工艺，人家研究了几十年！还有果林（Gates），软管总成里高张力钢丝的缠绕角度、粘合层的配方和工艺，那是多少专利堆起来的壁垒？他们都专注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把‘专’和‘精’做到了极致，谁敢说他们的产品价值低？谁敢说他们不是行业里响当当的脊梁？”
李美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宏大叙事下被忽略的基石。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第二点，”李美的语气更加凝重，她指向方案中关于设备兼容性的描述，“程厂提到利用现有数控机床基础，想法是好的。但做液压泵，尤其是达到主机厂标准的齿轮泵、叶片泵、柱塞泵，需要的设备要求是另一个维度。”她转身在白板上快速写下一排排专业语句：
核心加工：微米级超精密数控机床（加工泵体、配油盘、滑靴、缸孔等核心部件）。
特种加工：高硬度材料（如淬硬钢）复杂型腔加工设备（如高精度电火花、慢走丝线切割）、精密磨削（端面、内孔、外圆）。
检测：三维坐标测量仪（cmm）、圆度仪、粗糙度轮廓仪等高精度在线检测设备。
装配：万级洁净度无尘装配车间（防止微小颗粒物导致系统失效）、高精度动平衡测试台。
试验：高压大流量综合性能试验台（模拟各种工况，测试寿命、效率、噪音、温升）。
空气凝固，所有人都在听着书写笔涮涮的声音。众人在欣赏阿美美丽身姿的同时，更是对这个年轻女人的才学倾倒。
写完，她敲了敲白板：“各位，宏海现有的设备，精度等级、加工范围、环境控制，哪一项能满足这些要求？这不仅仅是买几台新机器的问题，是涉及整个工艺体系、环境标准、人员技能的根本性升级！我们的工人兄弟，现在擅长的是管路焊接、弯管、接头装配，让他们去操作微米级的精密机床，在无尘室里装配公差要求严苛的柱塞泵，这需要多久的培训？成功率有多高？这些隐性成本，方案里考虑充分了吗？”
她的话像冰冷的现实之锤，砸在刚才还火热的气氛上。生产科长脸上的兴奋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思考。程大水紧抿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第三，”李美深吸一口气，指向那醒目的“1.2亿”和“3000万利润”，“投资巨大，市场却充满不确定性。液压泵，尤其是高端泵，技术壁垒极高。材料、热处理、精密加工、摩擦副配对、密封技术、噪音控制……每一项都需要深厚的技术积累和反复的试验验证。这不是砸钱就能速成的。国内多少老牌机械大厂，像榆次液压、启东高压油泵厂，还有那些军工背景的单位，他们积累了多少年？人才、经验、试验数据，都是宏海短时间内无法企及的。更不用说力士乐（Rexroth）、派克（parker）、伊顿（Eaton）这些国际巨头，技术、品牌、全球渠道，全方位碾压。宏海一个新兵，靠什么去虎口夺食？靠宋区长一句话的‘支持’吗？市场认的是真本事！”
她最后转向程大水，语气诚恳而坚定：“程厂，宏海的根，是液压管路系统。我们的优势在这里，积累在这里。未来的路，不是好高骛远去碰不熟悉的核心动力元件，而是应该在这个‘专’字上深挖！智能化是趋势，在管路上集成压力传感器、温度传感器、振动传感器，实现状态实时监控和故障预警，这才是智能液压系统的基础！虽然现在技术还不完全成熟，但只要方向明确，放下身段，虚心学习，引进人才，一步步攻关，这个附加值绝不会低！这才是宏海该走的、能走通的路！”
李美的话结束了。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和一条清晰可见的替代路径。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刚才还热烈支持的面孔上，此刻都写满了思索、疑虑和动摇。生产科长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销售经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那份厚重的方案书，老张师傅和小海两位副厂长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小娟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看向李美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感激，但随即又更忧虑地望向自己的丈夫。
程大水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
他脸上的红光早已褪尽，只剩下疲惫的青灰。李美的话，字字句句，像冰锥一样扎进他沸腾的雄心壮志里。那些关于设备鸿沟的冷冰冰描述，那些关于技术壁垒和市场血海的残酷分析，特别是那句“小小的产品做到极致，一样是脊梁”，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着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构筑起的信念高塔。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手指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烟盒空了。他盯着那个空瘪的烟盒，仿佛盯着一个巨大的、突然变得模糊不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