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踱步,步伐不大,却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节奏感,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公式。
“您看,生命体从诞生的瞬间,就开始了熵增的不可逆进程。衰老、疾病、意外、甚至……自我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童磨,仿佛在寻求肯定,“每一种终结的路径,都像是一道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方程式,其变量之多,过程之复杂,最终结果的不可预测性……这才是宇宙间最令人着迷的杰作!”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研究员,但这份“珍宝”却是生命消逝本身。
“我毕生都在观察,在记录。自然凋零的平静,病痛缠身的挣扎,为了某个目标燃尽一切的决绝……每一种方式,都揭示了生命在终极压力下所展现的……脆弱与顽强交织的悖论之美。”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才是生命最纯粹、最本真的形态!在消逝的边缘,它才真正……‘存在’过!”
他猛地停下脚步,再次看向童磨,眼神里充满了找到同类的笃定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期待:“所以,教主大人,您一定理解我为何而来。《飞蛾》——那幅画的名字本身,就蕴含了如此深刻的隐喻!飞蛾扑火,多么经典的、为了‘光’,无论那光代表什么,而主动拥抱终结的意象!更不用说画的内容……”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画:浓稠的黑暗街道上,行尸走肉般的芸芸众生。一道撕裂黑暗的、暴烈的阳光,精准地“照亮”了中央那个蜷缩的、被阴影和痛苦吞噬的个体。那束光不是救赎,而是加速其消逝的催化剂。
“那束光!它照亮了什么?不是希望,教主大人,它照亮的是‘消逝’本身!它将一个生命个体被庞大力量,或许是命运,或许是真理,或许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本身,所撕裂、所抹除的过程,如此清晰、如此戏剧性地呈现在观察者眼前!”
访客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颤栗的欣赏,“那是生命以最极致、最浓缩的方式,完成了它熵增的最终解!一种……被‘看见’的消逝!这难道不是生命所能达到的、一种近乎神圣的形态吗?您创作了它,您一定理解这种美!这种……终结的艺术!”
他不再掩饰那份激动,身体前倾,双手微微张开,像一个急于分享重大发现的科学家,只不过他的研究对象是死亡本身。
他狂热地相信,能画出这种场景的童磨,必定和他一样,是生命终极形态的观察者、记录者,甚至是……欣赏者。他来这里,是朝圣,是寻求精神上的共鸣与确认。
童磨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陷入自我逻辑漩涡的年轻人。七彩的虹膜在熏香的烟雾中流转,如同深不可测的万花筒。
他脸上的悲悯笑容依旧完美无瑕,仿佛在包容一个迷途羔羊的呓语。然而,在那笑容之下,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毫无波澜的湖面。
他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灵魂深处那份扭曲的“欣赏”和建立在他人痛苦甚至消亡之上的“研究”快感。一种比组织里纯粹的杀戮欲望更加空洞、更加令人作呕的疯狂。
“所以,”童磨的声音依旧温和,像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对方的核心
“你是为了《飞蛾》而来?为了那束……照亮‘消逝’过程的光?”他的用词微妙地重复并强调了访客自己使用的词汇,像是在引导,又像是在无声地嘲弄。
访客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得到了最高级别的认可。
他用力点头,那份僵硬的笑容几乎要裂开:“是的!教主大人!是的!就是那束光!它让整个过程……如此清晰!如此……完美!那是生命回归虚无最壮丽的谢幕!”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找到知音的纯粹喜悦,完全沉浸在自己病态的美学世界中。
大厅内,甜腻的熏香依旧袅袅升腾,却再也无法掩盖那弥漫开来的、冰冷而空洞的死亡呓语。
百利甜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童磨侧后方,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紧紧锁定着那个沉浸在自我感动中的访客。
她握紧了武器,指节微微发白,只等一个信号。
童磨七彩的眼眸注视着访客眼中那近乎狂热的火焰,听着他关于“终结艺术”的呓语。空气里甜腻的熏香似乎都染上了几分冰冷的血腥味。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如同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完美地契合了他教主的身份。
“生命形态的多样性,确实令人惊叹。”
童磨的声音依旧温和,巧妙地接过了对方的话头,却不着痕迹地偏离了其病态的核心
“万物生灭,自有其轨迹与道理。你的见解……很独特。”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金箔经文,目光落在对方因激动而微微发亮的脸上。
“然而,《飞蛾》……它并非一件可以交易的物品。”
童磨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神性的宣告
“它承载的意义,远超一幅画作本身的价值。它属于这里,属于万世极乐教的圣域,是信徒们感悟生命无常的媒介。很抱歉,你的请求,我无法满足。”
访客脸上的巨大笑容瞬间凝固了,像一幅拙劣的面具。
他眼中闪过强烈的失望和难以置信,仿佛被夺走了最珍贵的宝物。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争辩,想继续阐述他那套“终结美学”以打动教主。
但童磨已经微微阖上了眼帘,那是一种明确送客的姿态。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般空灵而疏离的气息,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我明白了。”访客最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
那狂热的光芒从他眼中褪去,只剩下深深的遗憾。他对着童磨恭敬地鞠了一躬,动作有些僵硬。
“打扰教主大人了。”
他没有再纠缠,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怨怼,仿佛只是被拒绝了一个普通的请求,只是那份遗憾太过沉重。
他转身,在三岛铃无声的引导下,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极乐”与死亡气息的大厅。
门关上的瞬间,三岛铃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眉头依然紧锁:“教主大人,那家伙……”
“一个沉溺于自己扭曲美学中的可怜虫罢了。”
童磨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空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不必在意。他的‘欣赏’……空洞得令人乏味。”
他睁开眼,七彩的虹膜里没有任何波澜
“比起这个,小铃,把《飞蛾》的安保等级再提升一级。”
“是!”三岛铃立刻应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会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