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已是八月十五。
嵩山封禅台上,晨风带着清冽的凉意,拂过肃立的人群。
五岳剑派早在两日前便已齐聚,少室山的高僧亦飘然而至。
唯武当路途生变,传讯稍迟。
更有四方八面闻风而动的江湖豪杰,早早便来此抢占观礼佳位,将这千年古台围得水泄不通。
宁师父昨日与其余四岳掌门彻夜密商,终定会盟之策。
他道:"为显公平,五岳各遣一名杰出弟子登台较艺,胜者所属门派即为盟主,而后祭告天地,歃血为盟!"
净心师太闻言,双掌合十,声音清越:"阿弥陀佛,北岳恒山乃方外清修之地,不喜刀兵之争,此番比试,我恒山退出。"
余下四派掌门互望一眼,皆无异议。
于是华山岳不群、嵩山左冷禅、衡山莫大先生、泰山天门道长之名,就此定下。
这四人,将在中秋月圆之时,于天下英雄眼前,一决高下。
东方天际才刚透出一丝鱼肚白,岳不群已在华山派暂居的院落中凝神静立。
长剑在手,气息悠长,一招一式皆融入熹微晨光之中。
宁师妹悄然立在他身侧,同样执剑而舞,剑气破空之声清越入耳,竟无半分大战当前的紧张与焦躁。
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道金光洒满峰峦,所有华山弟子已齐整列队于院中,只待宁师父一声号令。
宁师父抬眼望了望天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沉声一喝:"出发!"声音不高,却如磐石坠地,沉稳有力。
华山众人神色一凛,紧随其后,沿着蜿蜒山道,浩浩荡荡向那矗立云端的封禅台行去。
封禅台上,旗帜猎猎作响,迎风招展。
正中最高的旗杆上,飘着中岳嵩山的雄狮大纛。
其左依次是东岳泰山的青松旗、南岳衡山的赤焰旗;右侧则立着西岳华山的云海旗与北岳恒山的莲花旗。
稍远处,少林的金刚杵旗与武当的太极阴阳旗,各自占据一方显赫位置。
余下大片空地,早已被各色江湖人物占据,人头攒动,喧声隐隐。
华山一行行至台下,人群如潮水般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纵有窃窃私语飘来,诸如"华山派架子不小"、"宁清林倒是好威风"之类,也绝无人敢当面高声议论。
宁师父目不斜视,径直领着弟子们走向华山旗帜所在。
恒山派的净心师太及其门下弟子早已在莲花旗下静立等候。
宁师父上前几步,熟稔地与净心师太寒暄起来,语气温和:"师太清早便至,一路安好?"
净心师太含笑回礼:"宁掌门有心,贫尼一切安好。"
华山弟子们则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逾矩,更无人敢随意与恒山派那些年轻的比丘尼搭话。
不多时,东岳泰山掌门天门道长的师父玉矶子、南岳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嵩山掌门李贺云,也各率本门精锐相继登台落座。
偌大的封禅台虽已群雄毕至,气氛却显得格外沉凝,仿佛在等待什么。
宁师妹耐不住这寂静,凑近岳不群,低声问道:"师兄,五岳都已到齐,这会盟大典为何还不开始?"
岳不群目光投向台侧那两面在空旷处独自飘扬的大旗——少林的"金刚杵"与武当的"阴阳鱼",声音平稳无波:"因为那两位最重要的见证人,尚未莅临。"
宁师父此刻也正凝望着少林大旗,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想对岳不群叮嘱什么,却又碍于场合不便开口。
岳不群微微侧首,迎上师父的目光,低声道:"师父放心,弟子明白,定会谨慎行事。"
宁师父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深深的赞许与欣慰,嘴角悄然弯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少林方丈到——!"嵩山派司仪弟子拖长了调子的唱喏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封禅台上的沉寂。
五岳掌门闻声,纷纷起身离座,肃容整冠,准备迎接这位武林泰斗。
只见少林方丈释信大师身着杏黄袈裟,手持九环锡杖,步履沉稳,宝相庄严地拾级而上。
他身侧落后半步处,跟着一位面容忠厚、眉宇间自带佛门慈悲之相的年轻僧人。
岳不群心中暗忖:"此人气度不凡,想必便是少林未来的方丈,方正大师了。"
一番庄重的佛礼与寒暄之后,释信大师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面色凝重地展示给众人:"诸位掌门,贫僧方才收到武当冲虚道长飞鸽传书。
信中言道,武当大队人马在赶来途中,不幸遭遇魔教任我行亲率高手伏击!"此语一出,满座皆惊。
释信大师继续道:"虽经苦战击退强敌,然门下弟子伤亡惨重,实已无力再赶赴嵩山,参与此次五岳会盟盛典。
武当同道深表憾意,特托贫僧代为致歉。"
几位掌门连忙传阅那封书信。
信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确系武当掌门冲虚道长亲笔无疑。
信中所言与释信大师所述一般无二,字里行间透出激战后的疲惫与沉痛。
泰山掌门玉松子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魔教妖人竟敢如此猖獗,伏击武当?"
衡山掌门,声音低沉:"武当根基深厚,高手如云,若非损失惨重至伤筋动骨,断不至无法前来。
看来任我行此番是下了血本,志在必得啊!"忧虑与震惊的情绪在几位掌门之间无声地传递着。
嵩山掌门李贺云环视众人,朗声道:"武当同道虽遭不幸,然我五岳会盟乃是武林大事,关乎正道兴衰,刻不容缓。
释信大师德高望重,有您在此见证,亦是武林之幸。
诸位掌门,时辰已至,我等即刻开启会盟仪式,如何?"
宁师父与其他几位掌门对视一眼,皆颔首应允:"李掌门所言甚是,当以大局为重。"
李贺云随即转向释信大师,拱手道:"大师,按先前议定之规,五岳各出一名弟子较艺,最终胜者,其门派便为五岳盟主,统领群伦。
因恒山净心师太慈悲为怀,退出比试,故今日实为华山、嵩山、衡山、泰山四派弟子切磋。
不知大师对此规矩可有指正?"
释信大师双手合十,声如洪钟:"阿弥陀佛。
规矩乃五岳掌门共议而定,合乎情理,少林仅为见证,并无异议。"
李贺云又道:"既如此,烦请大师指派一位高僧入场,担任比试之见证及仲裁。
另外,为示公平,比试顺序当以抽签而定,这签条制作,亦需劳烦大师法眼。"
释信大师微微颔首:"此乃应有之义。"
他转向身后那位面容忠厚的弟子:"方正,你代为师入场,担当此任。"
方正和尚躬身领命:"弟子遵命。"
释信大师随即取出四张早已备好的素白纸条,背转身去,运指如飞,在纸条上写下名号,又将纸条一一揉成小团,紧握于掌心。
他转回身来,目光扫过即将登场的四位英杰:"请四位登台弟子,上前抽签,定比试顺序。"
岳不群、左冷禅、莫大先生、天门道长四人应声出列,行至释信大师面前。
四只手依次探入大师掌中,各取一签。
结果揭晓:华山岳不群首战泰山天门!
嵩山左冷禅则对阵衡山莫大。
方正和尚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平和:"第一场比试,华山岳不群阵泰山天门道长,一刻钟后开始,请两位稍作准备。"
各派之人纷纷回到本门旗帜之下。
宁师父看着岳不群,眼神中带着询问与期许:"不群,对手是天门,可有把握?"
岳不群神色平静,话语却透着一股沉稳的自信:"除却左冷禅师兄,其余诸人,弟子皆有胜算。
即便是左师兄,弟子亦非不能一战,只是不能胜罢了。"
宁师父眼中精光一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此战是你名扬江湖的契机,务必全力以赴,打出我华山的气势!"
一旁的宁师妹也凑过来,俏脸上满是期待:"师兄,你一定要赢啊!"
岳不群闻言失笑,故意逗她:"怎么,师妹对师兄这般没信心?"
宁师妹眨了眨眼,促狭道:"倒也不是没信心,只是师兄你平日里练剑,那剑法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岳不群一时语塞,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目光转向那即将成为战场的空旷石台:"咳,多说无益,师妹且看师兄如何应对便是。"
一刻钟的光阴,在万众屏息中悄然溜走。
方正和尚稳步走到场地中央,朗声道:"有请华山岳不群、泰山天门师兄,登台!"他声音不高,却似蕴藏着浑厚内力,字字清晰,如同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宁师父目光一凝,低声赞道:"好精纯的佛门内力!
将‘狮子吼’的传音功夫运用到如此不着痕迹的地步,这方正和尚,必是少林下任方丈无疑。"
岳不群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向宁师父躬身一礼:"师父,弟子去了。"
宁师父目光如炬,沉声道:"去吧!
放手一搏,莫坠了我华山百年剑宗的名声!"
"是!"岳不群应声提气,身形如松,步履沉稳地走向场中。
与此同时,泰山派阵营中,天门道长也已起身。
他身量魁梧,面容方正,手持一柄宽厚的泰山松纹古剑,大步流星地行至方正面前。
两位即将交锋的对手,隔着数步距离站定。
方正目光扫过二人,肃然道:"今日比试,旨在切磋技艺,印证武学,点到为止,切莫伤及性命。
两位施主,可明白?"
岳不群与天门道长同时颔首。
方正见状,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善哉!比试开始!"言罢,飘然退至场边。
岳不群执剑抱拳,气度从容:"天门道兄,请赐教。"
天门道长亦是抱拳还礼,声若洪钟:"岳师弟,请!"话音未落,两人几乎是同时动作!
只听"锵啷"两声清脆龙吟,两道寒光同时出鞘,映着初升的朝阳,耀人眼目。
天门道长深知岳不群剑法修为已臻一流之境,自己尚在二流巅峰徘徊,抢占先机方为上策。
他口中低喝一声:"得罪!"身形骤动,手中松纹古剑挟着一股雄浑劲风,直刺岳不群中路。
这一招"峻岭横空",去势迅疾如电,剑至中途却又隐含变化,收剑之势亦极快,正是泰山派上乘剑术的精要所在。
面对这突兀而凌厉的一剑,岳不群神色不变。
华山长剑在他手中轻灵一转,剑尖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招华山入门剑法中的"苍松迎客",看似平平无奇,却妙到毫巅地截住了天门道长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叮!"双剑相交,火星迸现。
天门道长只觉一股柔韧绵长的劲力自对方剑上传来,竟将自己剑势中的刚猛力道悄然化去大半,心头不由一凛。
奇袭无功,天门道长立刻变招。
他脚下步法忽变,身形如游龙般绕着岳不群疾走,左盘右旋,剑随身动,霎时间剑光霍霍,竟似织成了一张寒光闪闪的大网,将岳不群笼罩其中。
这正是泰山派镇山绝技之一——"泰山十八盘"!
此剑法取泰山盘道之险峻迂回,步步登高,剑势连绵不绝,越到后来,剑招越是奇诡难测,压力倍增。
岳不群虽在思过崖秘洞的石刻图谱上见识过"泰山十八盘"的精妙,但亲身体验其威力,尚属首次。
他凝神静气,脚踏华山轻功步法,在重重剑影中腾挪闪避,手中长剑或格或挡,或引或卸,将天门道长一波接一波的攻势稳稳接下。
他剑法根基扎实,内力深厚,对泰山剑法的诸多精微变化与潜在破绽早已了然于胸。
然而此刻,他心中所想的,并非速胜。
若依石刻所载的破解之法,数招之内便可破开天门道长的剑网。
但那样做,无疑会让泰山派在天下英雄面前颜面尽失,平白树敌。
因此,岳不群选择了一种看似笨拙实则老练的策略——缠斗!
他并不急于进攻,只是严密防守,恰到好处地化解天门道长的每一招攻势,偶尔才以华山精妙剑招试探性地反击一两下,逼得天门不得不回剑自守,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一时间,场中只见天门道长剑光如潮,攻势如虹,岳不群则如中流砥柱,又似穿花蝴蝶,在汹涌的剑浪中从容应对,场面看似激烈胶着,实则一切尽在岳不群的掌控之中。
封禅台上,千百道目光紧锁场中翻飞的人影。
泰山弟子见自家掌门攻势如潮,占据上风,不由得面露喜色,喝彩声此起彼伏。
华山弟子则个个屏息凝神,为大师兄捏着一把汗。
唯有宁师父目光深邃,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子了,那看似被动的守势下,隐藏着的是对全局洞若观火的掌控力。
嵩山掌门李贺云端坐于主位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目光锐利如鹰隼。
他身旁的左冷禅,则是一脸漠然,仿佛场中这场牵动人心的比试,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儿戏。
然而其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精光,却暴露了他对岳不群那看似被动实则无懈可击的剑势,正进行着极其严苛的审视与评估。
方正和尚双手合十立于场边,目光澄澈,将二人每一招每一式的精妙之处尽收眼底,心中暗赞:"岳施主剑法守御之精纯,对力道拿捏之精准,实属罕见。
天门施主攻势虽猛,却已尽在对方彀中。
此局胜负,只在岳施主一念之间矣。"
日头渐渐升高,将封禅台照得一片通明。
岳不群长剑挥洒,剑光如练,将天门道长又一招凌厉的"石敢当"稳稳架开。
他心中默算着时间与节奏:"再拆解十招,便该寻个不失体面的契机,结束这场‘表演’了。"
剑锋轻转,寒光映亮他沉静如渊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