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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已至,金盆洗手的吉时到了。

刘府今日的喧嚣,远胜前两日。

府门洞开,宾客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地涌了进来。

数百位远道而来的江湖豪客,将偌大的前庭挤得满满当当。

丐帮副帮主那张豪迈的脸孔在人群中一闪而过,他曾与岳不群有过一面之缘。

郑州六合门、东海海砂帮、南海朱砂门……诸多帮派的门徒、帮主、门主、掌门,或联袂而至,或独自前来。

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有名震一方、地位尊崇的正道名宿,亦不乏行事乖张、亦正亦邪的江湖浪客。

这几百号人物,有的相熟,勾肩搭背,高声谈笑;有的只闻其名,初次得见。

一时之间,大厅内招呼声此起彼伏,引荐之声不绝于耳,寒暄客套,喧声鼎沸,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厢房之内,倒显得清净几分。

华山掌门岳不群神态儒雅,正与宁中则师妹、泰山派的天门道人以及恒山派的定逸师太闲谈。

窗外鼎沸的人声透进来,衬得厢房内更显几分从容。

大厅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令狐冲与风笑,这两位新近斩杀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田伯光的年轻高手,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围拢着他们的人潮汹涌,不少曾被田伯光祸害的苦主亲属,挤到近前,满面悲愤与感激,郑重其事地抱拳深揖,口中连声道谢。

更有甚者,情难自禁,“噗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叩首不止,口中不住念着:“多谢少侠为民除害!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正当这喧闹达到顶点之时,门外陡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鼓乐之声!

唢呐高亢,锣鼓喧天。

喧闹的群雄为之一静,齐齐愕然转头望去。

只见刘正风身着簇新的锦缎长袍,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地从内堂大步流星地走出。

他目光扫过满堂宾客,只匆匆拱了拱手,便脚下不停,径直快步迎向府门之外。

少顷,在刘正风的陪同下,一位身着朝廷官服、气度威严的官员昂首挺胸,迈步入内。

他身后跟着数名衙役。

官员在厅堂中央站定,目光睥睨。

他身后一名衙役动作利落,右腿“咚”地一声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恭敬地捧上一个金光闪闪的卷轴。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那卷轴是何物。

可心中的疑虑非但未消,反而如野草般疯长!

窃窃私语声瞬间弥漫开来:刘三爷金盆洗手,封剑归隐,这是江湖上的盛事,朝廷的官员跑来宣旨?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无数道目光交织着惊疑与不解,紧紧盯着场中。

只听那官员朗声宣道:“衡山刘正风听旨!”

群雄心头又是一震!

虽已猜到,亲耳听闻“听旨”二字,依旧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和冲击。

江湖与庙堂,素来泾渭分明,刘三爷此举,实在令人费解!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刘正风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竟也屈膝跪拜,口中清晰应道:“微臣刘正风听旨!”

“微臣?!”这两个字如同炸雷,在数百位江湖豪客耳边轰然响起!

满堂哗然,无数人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堂堂衡山派顶尖高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刘三爷,竟在朝廷面前自称为“微臣”?!

官员展开圣旨,声音洪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巡抚奏知,衡山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钦此!”

圣旨念罢,议论声轰然而起,如同沸水翻滚!

“参将之职?!”

“刘三爷去做官了?!”

“这……这究竟是为何?”

几乎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诧异!

江湖中人,向来以“不问朝堂,自在逍遥”为信条,刘正风选择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却转头一脚踏进了官场?

这巨大的反差,让人如坠云雾,百思不得其解!

圣旨宣毕,那官员与刘正风低声交谈几句,便由刘正风亲自送出了府门。

厅堂内的嗡嗡议论声久久不息。

得知有朝廷官员宣旨这等奇事,在厢房内的泰山派天门道人、华山派岳不群、宁中则夫妇以及恒山派定逸师太等人,也纷纷走出,进入了大厅。

众人脸上同样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不多时,刘正风返回厅中。

他脸上堆起笑容,强压着心绪,对着满堂宾客团团作揖:“诸位英雄,诸位朋友,请上座!”

众人心中纵有万千疑问,此刻也只得按下,纷纷依言落座。

刘府的下人们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献上佳肴,斟满美酒。

刘正风的两位得意弟子——米为义和向大年,也连忙上前,穿梭于席间,殷勤招呼各路宾客。

待众人坐定,喧声稍歇。

刘正风深吸一口气,走到厅堂前方,朗声开口,声音穿透嘈杂:“众位英雄,众位朋友!刘正风在此,先行谢过诸位远道光临寒舍,这份情谊,刘某感激不尽!”

他环视全场,神情转为庄重:“兄弟我今日设此金盆洗手之典,意在封剑归隐,从此江湖恩怨,武林纷争,皆与刘某再无瓜葛!方才……想必诸位也都亲眼目睹了,刘某已蒙朝廷恩典,授以参将之职。”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决绝:“故此,自今日起,刘正风正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还望在座诸位英雄,为刘某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算是彻底澄清了他接受官职与金盆洗手的关系!

原来金盆洗手是为了退出江湖,专心仕途!

刘正风再次深深一揖。

随即,他霍然转身,面向南方衡山的方向,神情肃穆,朗声道:“弟子刘正风,承蒙恩师不弃,收录于衡山门下,授以武艺!弟子愚钝,未能光大衡山门楣,实乃惭愧万分!幸有莫大师兄主持衡山派事务,刘正风自知庸碌无为,不堪大任。自今日起,弟子将专心仕宦之途,并立下重誓:此生绝不再用师门所传武艺!若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有如此剑!”

话音未落,只见他长袍下摆猛地一甩,手腕倏地一翻!

一道寒光自袍底闪电般抽出——正是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

刘正风双手紧握剑柄与剑身,虎目圆睁,周身内力澎湃涌动,口中一声低喝,双臂猛地向中间一合!

“铛——!!!”

一声刺耳欲聋、令人牙酸的金铁断裂之声响彻大厅!

那口寒光凛冽的宝剑,竟被他硬生生从中拗断!断为两截!

刘正风面色不变,双手一松。

“噌!噌!”两声轻响,那两截断刃如同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地深深没入坚硬的青砖地面,只留下两道深痕!

满堂群雄,瞬间骇然!

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响起。

徒手折断削铁如泥的宝剑,这需要何等雄浑的内力与精纯的修为?!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断剑插入青砖如若无物,足见此剑之锋锐,亦可见刘正风手上劲力之精准霸道!

此等手段,放眼江湖,绝对是一流高手中的顶尖人物!

眼见这位武功卓绝的刘三爷,竟甘心舍弃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投身于官场樊笼,无数人扼腕叹息,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与不解。

江湖路远,快意恩仇,岂不比那官场倾轧更逍遥自在?

然而刘正风脸上却浮现出一抹释然的微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在两位亲传弟子米为义和向大年的陪同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厅堂中央那个金光闪闪的铜盆。

他走到盆边,缓缓抬起双手,捋起两边的袖口,露出了结实的手臂。

清水微漾,映着他沉静的脸庞。

他屏住呼吸,双手缓缓向那象征着与江湖一刀两断的清水中伸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刘三爷,且慢!!!”

一声厉喝如同平地惊雷,陡然从大门外炸响!

声音尖锐高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硬!

群雄皆是一愣,愕然望向大门。

刘正风伸向金盆的手猛地顿在半空,心头剧震,霍然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刘府大门处,四名身着明黄色劲装、神情冷峻的汉子,排开门口拥挤的人群,昂首阔步,径直闯入!

他们行动迅捷,步履沉稳,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旁若无人地越过厅堂内愕然的群雄,左右分开,在大厅中央站定,如同四尊门神。

紧接着,一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黄衫汉子,昂首挺胸,从这四人中间昂然直入!

他手中高举着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绣着五岳山峰的图案,猎猎生风!

“五岳令旗!”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呼。

没错!这正是代表五岳剑派盟主、嵩山派掌门左冷禅权威的五岳令旗!

它所到之处,如同盟主亲临!

那高大汉子径直走到刘正风面前,手臂高举令旗,目光冰冷如刀,语声毫无波澜:“奉五岳剑派左盟主令旗!刘师叔金盆洗手大典,请即刻押后!”

厅堂内瞬间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正风面色微微一变,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岳不群前日的提醒果然应验了!),他稍一躬身,语气还算平静:“尚不知左盟主此令,是何用意?”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对方。

高大汉子神情依旧不卑不亢,只是微微欠身:“弟子史登达,只是奉命行事。盟主深意,岂敢妄加揣测?还请刘师叔恕弟子僭越之罪。”

封剑洗手大典,嵩山派本无一人应邀前来观礼,此刻却突然现身,手持盟主令旗强行阻止……这其中的恶意与来势汹汹,已然昭然若揭!

刘正风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一丝笑容:“贤侄可是嵩山派左盟主座下,人称‘千丈松’的史登达,史贤侄?”

史登达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却带着疏离:“嵩山门下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

礼毕,他又转向厢房门口方向,对着岳不群、定逸师太等人再次躬身:“弟子拜见岳师伯、宁师叔、定逸师叔、天门师伯。”

他身后的四名黄衣汉子也同时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刘正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面色变得无比沉重,声音也沉了下来:“当年我五岳剑派为共抗魔教荼毒,歃血为盟。盟约明言,凡遇与五派生死存亡相关之大事,我等自当谨遵左盟主号令,同气连枝,共御外敌!”

他目光扫过史登达和他手中的令旗,语气陡然转硬:“然而,今日刘某金盆洗手,不过是个人私事,既无关五派安危,亦未损害同盟之谊。此乃刘某退隐江湖之抉择,与五岳盟约何干?!”

他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再次抱拳,声音带着决绝:“烦请史贤侄转告尊师左盟主,金盆洗手一事,刘某心意已决,恕不能奉此旗令!若有得罪之处,他日刘某自当亲上嵩山,负荆请罪!望尊师海涵!”

话音未落,刘正风已不再理会史登达,毅然决然地再次转身,大步迈向那金光灿灿的铜盆!

此刻,他只想尽快完成仪式,脱离这令人窒息的漩涡!

变故陡生!

“住手!”

“咻!咻!”

史登达脸色一变,厉声喝止的同时,两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已然响起!

两点刺目的银光,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凄厉的呼啸,一左一右,精准无比地射向刘正风伸向金盆的双手!角度刁钻狠辣!

刘正风心头一凛,反应亦是极快!

双掌内力疾吐,身形硬生生向后急撤半步!

“叮!叮!”两声脆响,两颗精钢打造的弹珠擦着他的指尖掠过,狠狠地钉入他身侧的地面青砖之中,火星四溅!

然而,袭击的目标并非仅仅是他的手!

几乎在银光闪动的同时,一道更快的黄影如鬼魅般从大厅高高的檐角飞掠而下!

目标直指——那盛满清水的金盆!

“嘭!”

黄影掠过,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金光闪耀的铜盆被一股沛然大力猛地掀翻!

“呛啷啷——!”

金盆翻滚着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盆中清水泼洒而出,瞬间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漫开一大片湿痕!

象征着“金盆洗手,江湖两清”的仪式,被粗暴地打断了!

黄影落地,现出身形。

来人约莫四十上下,中等身材,身形瘦削,一张脸上最醒目的是两撇精心修剪的鼠须,此刻正微微上翘,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冷厉。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的刘正风身上。

“奉左盟主之令!刘师兄金盆洗手,就此作罢!”来人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费彬!”刘正风瞳孔一缩,咬牙道出了对方名号。

嵩山十三太保之一,“大嵩阳手”费彬!

此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在江湖中凶名赫赫!

费彬说完,并未再看刘正风,而是将目光投向史登达,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史登达会意,脸上闪过一丝厉色,猛地转头,对着通往后堂的入口方向,扬声喝道:“万师弟!将人带出来吧!!!”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

刘正风瞬间脸色煞白,惊怒交加!

他猛地看向后堂方向,瞬间明白了嵩山派做了什么勾当!

他们竟敢趁自己在前厅主持大典,派人潜入后宅,挟持了他的家眷!

“你们……你们竟敢……”刘正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费彬和史登达,目眦欲裂!

但他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充满悲愤的冷哼。

他心中惊涛骇浪,既担心家人安危,又对嵩山派的无耻行径感到彻骨的寒意。

岳不群那日的提醒,此刻如同重锤敲击在心!

史登达见后堂没有动静,眉头紧锁,提高了音量,准备再次喝令:“万师……”

“弟”字尚未出口,异变再生!

通往后堂的屏风后,人影晃动。

一个手提陈旧二胡、身着粗布麻衣的身影,佝偻着背脊,步履蹒跚地缓缓踱了出来。

此人看起来毫不起眼,身形瘦削,背脊微弓,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

唯有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偶尔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锐利得如同能穿透人心!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他身后,一群身着衡山派服饰、神情肃杀的精锐弟子,正押解着十几名垂头丧气、狼狈不堪的黄衫汉子——正是先前潜入后堂的嵩山弟子——鱼贯而出!

费彬看清那手提二胡的麻衣老者,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莫……莫师兄?!”费彬失声,声音都变了调。

来人正是衡山派当今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岳不群、宁中则、定逸师太、天门道长等人看清来人,神情皆是一肃,纷纷上前几步,拱手见礼:“莫师兄!”“莫掌门!”

费彬脸色变幻不定,心中念头急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莫大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只得强压惊骇,硬着头皮上前,勉强挤出笑容,抱拳行礼:“莫……莫掌门!您老人家怎么……”

莫大眼皮微抬,浑浊的老眼掠过费彬,并未理会他的寒暄。

他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被衡山弟子押着的嵩山门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费彬身上,声音如同拉响的二胡弦,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费师弟……”

他顿了顿,那佝偻的身躯似乎挺直了一丝,“此事,你需给我衡山派一个说法。”

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重逾千钧!

费彬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悸,仿佛被毒蛇盯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挥手示意史登达等人退开。

莫大也微微抬手,示意衡山弟子放开被制住的嵩山弟子。

一时间,厅堂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原本喧闹的宾客此刻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这几位决定着事态走向的大人物身上。

待无关弟子稍稍退开,主宾重新落座,无形的对峙场域已然形成。

费彬定了定神,心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猛地转向刘正风,脸上露出痛心疾首又义正辞严的神色,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大厅:“莫掌门明鉴!非是我嵩山派无事生非,擅闯贵派府邸!实乃事出有因,不得不为!”

他戟指刘正风,厉声道:“刘正风!他早已与魔教长老曲洋暗中勾结,沆瀣一气!此二人狼狈为奸,妄图颠覆我五岳剑派,祸乱整个武林正道!左盟主洞悉其奸,特命我等持令阻止,清理门户,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满堂哗然!

“什么?!”

“勾结魔教?!”

“曲洋?!”

“这……这怎么可能?!”

难以置信的惊呼声如同潮水般在群雄中炸开!

无数道或震惊、或怀疑、或愤怒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刘正风身上!

刘正风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通红,猛地踏前一步,须发皆张,怒斥道:“费彬!你血口喷人!我刘正风今日金盆洗手,就是要彻底退出江湖,远离一切纷争!从此只做朝廷命官,不问江湖事!我怎会去勾结魔教,危害同道?!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污我清白!”

费彬见他暴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得色,他冷哼一声,咄咄逼人地向前一步,声音更加尖锐刺耳:“污你清白?刘正风!你敢不敢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对天发誓!你敢说你从不认识魔教长老曲洋?!你敢说你与他毫无瓜葛?!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你敢吗?!”

这一记诛心之问,如同毒刺,狠狠扎向刘正风!

“这……”刘正风满腔的怒火仿佛瞬间被浇熄,他张了张嘴,想要断然否认,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认识曲洋,相交莫逆,这是事实!

他可以为了自保撒谎,但他心中那份对音律知己的敬重与情谊,却让他无法在朗朗乾坤之下,对着天下英雄发下如此毒誓去否认一个事实!

他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颤抖着,却终究没能发出那个“敢”字。

他这一犹豫,落在满堂群雄眼中,无异于默认!

厅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更加激烈的议论声!

“他不敢发誓?!”

“难道……费彬说的是真的?!”

“刘三爷他……真与魔教有染?!”

怀疑、鄙夷、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几乎要将刘正风洞穿!

一直沉默旁观的莫大先生,此刻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惜。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厅堂高高的藻井,双目微闭,仿佛不忍再看师弟那痛苦挣扎的模样。

费彬见状,心中大定,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正要乘胜追击。

“够了。”

莫大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缓缓低下头,睁开了眼睛,那双饱经沧桑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冷和决断。

他的目光越过费彬,直接落在了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的刘正风身上。

“刘正风……”莫大的声音如同冬日里呜咽的寒风,“你误交匪类,私通魔教长老曲洋,此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之重:“你……认,还是不认?”

这一问,如同最后的审判。

刘正风身体剧震,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自己这位向来深居简出、行踪飘忽的掌门师兄。

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注视下,他看到了痛心,看到了无奈,也看到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万念俱灰之下,刘正风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之上。

他深深垂首,花白的头发在额前散落,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衡山弟子刘正风……有负师门多年栽培!罪该万死!”

他没有否认!

他承认了!

群雄哗然更甚!

那些原本还对刘正风抱有一丝同情或怀疑的人,此刻也彻底失望,纷纷摇头叹息。

刘正风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他不顾众人鄙夷的目光,嘶声喊道:“但我与曲大哥相交,只因音律!只因音律啊!我们高山流水,互为知己!我们只谈宫商,只论琴箫共鸣之妙!不问正邪,不论恩怨,更从未涉及半点江湖纷争!这份情谊,天地可鉴!我刘正风纵死,亦不敢忘!”

这悲怆的呐喊,是他对这份“离经叛道”的情谊最后的扞卫。

莫大先生听着师弟这近乎泣血的剖白,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眼皮之外。

数息之后,他猛地睁开!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言语。

只见他那只枯瘦、布满老茧、一直搭在陈旧二胡琴筒上的右手,倏然动了!

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噌——!”

一声轻微的、如同琴弦崩断般的轻鸣响起!

一道细若游丝、却凝练到了极致的寒芒,骤然自二胡的琴杆顶端——那看似不起眼的顶端装饰物中——激射而出!

那不是琴弓,那是一柄藏于二胡之中的、薄如蝉翼、窄如柳叶的奇门软剑——幻剑!

寒芒如电,一闪即逝!

目标并非刘正风的要害,而是他脐下三寸的丹田气海!

“呃啊——!”

刘正风只觉得小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而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苦修数十载、赖以纵横江湖的浑厚内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被剑芒刺破的丹田之处疯狂倾泻而出,瞬间消散于无形!

废功!

莫大先生竟亲手废掉了自己师弟的一身武功!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酷到极致的一幕惊呆了!连费彬都看得眼皮狂跳,心头寒意直冒!

莫大先生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缓缓收回右手,那一点寒芒早已缩回二胡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佝偻着背,提着二胡,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冷冷地投向一脸惊愕的费彬。

“费师弟,”莫大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衡山派自有门规戒律。私通魔教者,依律当废除一身武功,逐出师门。”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委顿在地、面如死灰的刘正风,又回到费彬脸上:“这个交代……不知嵩山派左盟主,可还满意?”

费彬被莫大这冰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没想到莫大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废了刘正风武功,这确实符合门规最严厉的惩处。但他此行的目的,可不仅仅是废掉刘正风……他眼中凶光一闪,张口就要说话:“莫掌门!此事……”

“费师弟!”一声略显阴沉的断喝从费彬身旁响起。

一直沉默观察的“仙鹤手”陆柏终于站了出来,他一把拉住费彬的手臂,暗中用力捏了捏,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陆柏脸上堆起一丝假笑,对着莫大抱拳道:“莫掌门深明大义,大义灭亲,秉公执法!实乃我五岳剑派之楷模!左盟主知晓,也必感欣慰!嵩山派上下,绝无异议!”他刻意将“大义灭亲”和“绝无异议”几个字咬得很重。

莫大对陆柏的奉承充耳不闻,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瘫软在地、面如金纸、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刘正风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痛惜,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然。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大厅,如同最后的宣判:“衡山派逆徒刘正风,勾结魔教长老曲洋,证据确凿!今日,在天下英雄同道面前,依衡山派门规:即日起,将其逐出衡山派门墙!一身武功,业已废除!”

宣判完毕,莫大那冰冷的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刘正风,看向那泼洒一地的清水和倾倒的金盆,缓缓补充道:“念其昔日于门中尚无大恶,也曾为衡山略有微功……特允其,于今日,完成金盆洗手之仪。望你自此洗心革面,谨守本分,安于仕途,切莫再生妄念,更不可再与魔教妖人有丝毫勾连!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中的森然杀机,让所有人都明白后果。

逐出师门,武功被废,但……允许金盆洗手?这看似矛盾的判决,却是莫大在绝境中,能为这位误入歧途的师弟争取到的最后一丝体面,也是最后一道护身符。

至少,他不再是江湖人,朝廷参将的身份,或许能保他一条生路,免受江湖无止尽的追杀。

刘正风瘫在地上,剧痛让他意识模糊,但莫大的话,他听清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师兄那佝偻而冷漠的背影,又看向那倾倒的金盆。

万念俱灰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与曲洋在月下合奏的时光,高山流水,琴箫和鸣……那份纯粹的、超越正邪的知音之情。

他想到过被发现的下场,却没想到会如此惨烈,更没想到最后给予他这丝“仁慈”的,竟是这位平日里对他并不算亲近的掌门师兄。

逐出师门,武功被废……但也算能完成金盆洗手……这或许,是师兄在左冷禅的威逼和门规戒律的铁尺之下,能为他谋得的最好结局了。

至少,他还能活着,以“刘参将”的身份,苟延残喘下去……

在弟子米为义和向大年含泪的搀扶下,刘正风颤抖着,挣扎着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动着丹田破碎处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崭新的锦袍。他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

他踉跄着,一步一挪,走到那倾倒的金盆旁。米为义连忙将金盆扶正,向大年迅速取来清水重新注入盆中。

清水微漾,倒映着刘正风毫无生气的脸。

他伸出那双曾经能开碑裂石、抚琴弄箫,如今却虚弱颤抖的手。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折断宝剑时的力量感,也沾染了尘埃与血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双手浸入冰冷的清水之中。

冰冷刺骨。

他机械地搓洗着,十指纠缠。洗掉手上的尘埃,洗掉方才挣扎时沾染的污迹,洗掉那象征着他半生江湖路的……无形的血污与恩怨。

清水渐渐浑浊。

这一洗,洗掉了他“刘三爷”的赫赫威名,洗掉了他衡山派高手的身份,也洗掉了他与那个快意恩仇、刀光剑影的江湖的最后一丝牵连。

在掌门师兄莫大先生这近乎残酷的“庇护”之下,他彻底洗去了一个江湖人的烙印。

从此,世上再无衡山刘正风,只有参将刘大人。

大厅一角,华山掌门岳不群负手而立,玉面之上神情淡然,无喜无悲,仿佛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不过是戏台上的一出折子戏。唯有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与冰冷。

他看着刘正风在弟子搀扶下,如同行尸走肉般完成那象征性的洗手仪式,看着莫大佝偻着背、提着二胡的落寞身影,看着费彬、陆柏等人眼中残留的惊悸与不甘,也看着满堂群雄脸上尚未褪去的震惊、鄙夷、惋惜、茫然……

岳不群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转瞬即逝。

做错事,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江湖,何尝不是如此?他轻轻拂了拂一尘不染的袍袖,剑穗无风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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