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迩静静地凝视着罗伯特，发现这个看似疲惫的男人眼中燃烧着一种压抑的怒火。
那是一种混合了无力感和强烈正义感的复杂情绪，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压制。
既然你知道这些肮脏事，夏迩轻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敲击，为什么没有尝试改变什么？
“虽然老话说‘说一套做一套才是常态’，但在我看来，你应该不在此列才对。”
罗伯特发出一声苦涩的轻笑，这笑声中带着深深的自嘲和无奈。
他环顾四周，确认休息区没有其他人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夏博士，您以为我不想吗？
但您知道在天外城，做一个好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夏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继续。
罗伯特深吸一口气：就拿我哥哥贪墨的那些公司物资来说吧。您知道那些被扣押的物资最后都流向哪里了吗？
夏迩摇摇头，注意到罗伯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大部分都进到了这个利益链条上的各家势力的私人仓库，罗伯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有一小部分，有一小部分被我暗中转移了。
他停顿片刻，仿佛在回忆那些危险的夜晚。
我将我能够掌控的那部分物资，全部送到了大洋洲城邦的几个本地帮派手中。”
“没错，帮派。”看着夏迩面露惊讶，罗伯特微微颔首：“史密斯他们对大洋洲的管理早就已经失能了，之所以面上看着还没乱，就是因为这些帮派。”
“这些帮派由最底层的债务人组成，至少是一条船上的人，总不至于自毁根基。所以我才将那些物资转给了他们，而他们用这些物资维持着大部分人最基本的生存。
夏迩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虽然他不知道天外城里具体的情况，但自古以来，背叛阶级的个人基本没有好下场。
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为了什么啊？
为了不让他们饿死！罗伯特突然激动起来，随即又迅速压低声音，夏博士，您知道吗？如果不是这些暗中输送的物资，早在三年前，天外城就会向公司申请大规模平叛了。
他的手指紧紧握住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饥饿的民众会暴动，而暴动的结果就是镇压和屠杀。我...我至少救下了几千条人命。
我曾经试图改善工人们的工作条件，结果差点被史密斯发现。最后不得不主动参与一次残酷的镇压行动，才保住了自己的地位，还有暗中操作的资格。
夏迩注意到罗伯特在说这些话时，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
您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罗伯特苦笑着，为了能够继续做好事，我必须先学会做坏事。为了拯救一些人，我必须先伤害另一些人。这种道德上的煎熬，每天都在折磨着我。
如果被其他权贵发现我的真实想法，不仅我会死无葬身之地，我的家人，整个威尔逊家族，都会遭到清算。
夏迩明白罗伯特没说出来的那些话。在那种环境下，有人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那绝对是自绝于天下。
突然，他注意到了刚刚罗伯特口中的大规模平叛，眉头微皱，随后放下手中的星芋啵啵，杯中的紫色芋圆停止了旋转。
等下，你刚刚说三年前的大规模暴动？这不可能吧？他们敢这么做？
在他看来，不管天外城怎么压榨，那些买办至少不敢将那些公司的债务人往绝路上逼。
如果真的出现大规模暴动并造成大量的伤亡，那无异于是在摧毁公司在未来百年的一笔不小的收入。
罗伯特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夏迩，这眼神中混合着欣慰和羡慕。
夏博士，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您真幸运，能在公司的象牙塔里专心研究科学。
您问他们敢不敢？他们不仅敢，而且我敢说他们早就设计好了完美的替代方案。
夏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替代方案？
是的。罗伯特叹了一口气，史密斯那帮人，如果真的面临大规模人口损失，他们会动用私人武装，直接去欧陆和南北罗马洲那些新成立的小国家、公国和王国引进人口
夏迩的瞳孔微微收缩：引进人口？你的意思是...
绑架、诱骗或者直接贩卖人口。他们会用新的债务奴隶来填补死去的人的空缺。
我亲眼见过他们的人力资源部是如何运作的。表面上是一家合法的劳务中介，实际上是一个庞大的人口贩卖网络。
他们以高薪工作为诱饵，诱骗那些贫困地区的人签下根本看不懂的合同。等这些人到了大洋洲，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新的债务人，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债务循环。
“我不得不说，比起他们来，公司的债务条款简直就是善良。”
夏迩的手微微颤抖，他无法想象在公司的势力范围内，居然存在如此黑暗的事情。
罗伯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看您的表情，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夏博士，您知道负责天外城和大洋洲的公司员工都是哪些人吗？
夏迩摇了摇头。
都是传统项目部的人。罗伯特解释道，这些人搞项目办业务确实是一把好手，但他们的经验主要在商业领域，对政治运作和权力游戏知之甚少。”
“史密斯家族世代钻营此道，糊弄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那市场开拓部呢？夏迩追问，他们应该能看穿这些把戏。
您说得对。罗伯特点头，市场开拓部确实有这个能力。但是...
市场开拓部的精英们看不上天外城这种养殖场。他们更愿意去东联或者巴纳德一号星挑战更有价值的任务。在天外城，他们最多就是走个过场，完成例行检查而已。
看着夏迩瞪大的眼睛，罗伯特说了一个不算是秘密的秘密。
“送我们来这里的那个市场开拓部的特工，他说他叫红酒，应该是个职级很高的家伙吧？”
“你既然知道这个，那就不算违规。”夏迩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就我目前的权限能知道的，那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代号。市场开拓部里，职级比他的高的人不多了。”
“看来我猜的没错。我在几年前的一次宴会上有幸和他交谈过，当时我就断定，他在公司里的等级不低。”得到夏迩的肯定答案后，罗伯特松了口气，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当时我暗示过天外城内存在的问题，但答案我想您现在多少也猜到了。”
“虽然他当时说的很委婉，但我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于情于理他都该管，但于情于理他都不会也不想管。”
“人不会在意一窝老鼠是否互相啃食，除非这窝老鼠是这个人养的宠物仓鼠。”
“更何况，大洋洲上的那些人...哼哼，历史债务是没那么容易还清的。”
“就比如夏博士你吧。如果不是因为你和我有了交集，你也绝对不会在意那些人的死活的。”
夏迩陷入沉默。他知道，如果在认识罗伯特之前就知道了这些，如果不是知道了罗伯特还是个不错的家伙，他根本就不会有这些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