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都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与挪威纯净的雪野截然不同。
李哲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他习惯了阴影,骤然被推到台前,总觉得处处别扭。
他没有丝毫耽搁,直接被接回了家族位于半山的别墅。
那座矗立在繁华之上的庞大建筑,灯火通明,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说是家宴,不如说是一场针对他的审判。
餐厅灯火辉煌,长长的餐桌映照着精致繁复的水晶吊灯,晃得人有些眼晕。
主位上,坐着不怒自威的父亲李雄辉,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也沉淀了权威。
右手边是雍容华贵、笑容得体原配老婆王美琳。
左手边,则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李晟,正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动作优雅,看到李哲进来,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而坐在李晟旁边的,是他娇纵的妹妹李薇,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黏在手机屏幕上,仿佛李哲的存在不过是空气。
“回来了。”李雄辉开口,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爸,王阿姨,大哥,小薇。”李哲低声依次打招呼,声音有些干涩,在巨大的水晶灯下显得格外微弱。
他拉开末尾的椅子坐下,姿态拘谨。
“嗯。”李雄辉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心该收回来了,和沈家千金月瑶的婚事,已经定在公司周年庆那天,一起办,双喜临门。”
这话不是商量,是命令。
王美琳呵呵笑了两声,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阿哲啊,这段时间,你就多和月瑶接触,培养一下感情,她性子是娇惯了些,你多包容一下。”
李哲握着餐具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月瑶,说起来算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却从不熟悉。
唯一一次接触时间稍长,便是在订婚宴上,她看他的眼神,如同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毫不掩饰的挑剔。
想到挪威还有人在等自己,李哲胸中突然多了一些勇气。
“爸,我不想……” 他几乎要冲口而出,想要反抗这强加的命运。
“阿哲,”王美琳适时地开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她放下刀叉,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成了家,男人才能真正立起来。沈家门第显赫,月瑶那孩子我从小就喜欢,虽然被家里宠得有些小性子,但心地是好的,漂亮又大方,跟你正是般配。”
她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旧温柔,却像柔软的丝线,悄然缠绕上李哲的脖颈:“你妈妈前几天还跟我通电话呢,说起你要结婚了,她不知道多高兴。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就盼着看你成家立业,安安稳稳的。你可不能让她失望,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你爸爸生气,让她担心啊,对不对?”
李哲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浸入了冰水。
王美琳永远知道怎么用他最在意的人来拿捏他。
他的母亲周倩,那个被父亲圈养在外的女人,一生都在祈求一点垂怜。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身体状况,都成了王美琳手中操控他的筹码。
他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在电话那头,用带着期盼又小心翼翼的语气打探他在李家情况的样子。
他低下头,避开了王美琳那看似关切实则洞悉一切的目光,将所有的挣扎与不甘强行咽了回去,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是。”
李晟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阿哲,听说你之前待的那个什么救援队,条件挺艰苦的?”他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回来了就好,家里总不会亏待你。结了婚,先到物流公司跟着刘总学习学习,熟悉一下集团的基层业务,稳扎稳打才好。”
物流公司?那个在李氏产业版图上几乎可以被忽略的边缘地带?
他们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的岗位都不愿意给他,只想用婚姻把他绑住,然后扔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上继续当透明人。
一股夹杂着屈辱和愤怒的火苗,猛地从李哲心底窜起。
他想起了林知意的话——“如果你的战场不在救援场上,那其他的战场,你也一定要拿出同样的决心和能力……绝对,不要轻易认输。”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会被动承受,只会懦弱地低头。
如果这场婚姻无法避免,如果这里就是他的战场,那他就要放手一搏了。
只有站在足够高的位置,他才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才能给知意真正安稳的未来,哪怕那份未来,需要隐藏在阴影里。
李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不再是刚才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他看向李晟,眼神里虽然还残留着一丝习惯性的闪烁,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冷硬。
“大哥,”李哲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打破了餐桌上虚伪的平和,“物流公司我会去了解。不过,在我去之前,我对集团正在筹划的城西新能源项目很感兴趣。”
此话一出,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李晟切牛排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第一次真正正眼看向李哲,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
王美琳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但眼神锐利了几分。
连一直玩手机的李薇都诧异地抬头看了李哲一眼。
李雄辉没有说话,只是放下刀叉,目光深沉地看向这个他几乎快要忽略的儿子。
“新能源?”李晟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阿哲,你知道那个项目投资多大,涉及多广吗?那不是你看了几本商业杂志就能玩得转的。刚回来,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好。”
“正是因为知道投资巨大,前景广阔,我才觉得值得投入。”李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不泄露内心的紧张,“我研究过相关的政策导向和市场数据,也初步了解了一些核心技术。我认为,这可能是集团未来重要的增长点。”
王美琳柔声插话,依旧带着那副为他好的腔调:“阿哲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做事不能好高骛远。那个项目你大哥一直在跟进,情况复杂,你突然插手,反而容易打乱部署。听你大哥的安排,先熟悉集团运作,以后有的是机会。”
“是啊,”李晟接过话,语气带着施舍,“等你先在物流公司做出点成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再谈其他也不迟。”
“如果,”李哲打断他们的一唱一和,目光直视李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如果我愿意签对赌协议呢?”
“对赌协议?”李晟挑眉,来了点兴趣。
“是。”李哲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如果我负责新能源项目,在约定期限内,项目利润率低于集团设定的最低标准,或者出现重大失误,我自愿放弃我在李氏集团的所有继承权份额,并且,永远不再插手集团任何核心事务。”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李雄辉,看向李哲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欣赏。
这个一向懦弱的儿子,竟然在今天有这样的魄力。
王美琳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看着李哲,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李晟危险地眯起眼睛,刚想三言两语拒绝,但是李雄辉那边却传来了浑厚的笑声。
李雄辉来了兴趣:“好!没想到你在外面几年,倒是长了点胆色!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做父亲的也不能不给你机会。这件事,我会在董事会上提出来讨论。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警告:“前提是,你和沈月瑶的婚礼,必须如期顺利举行。李家和沈家的脸面,比任何一个项目都重要。明白吗?”
李哲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大余地。
他微微颔首,垂下眼睫:“明白。”
饭后,李雄辉将李哲单独叫到了书房。
李雄辉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并未让李哲坐下,只是用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审视着他。
“你今天在饭桌上,搞这么一出,”李雄辉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是不是原本,存了悔婚的心思?”
李雄辉将他瞬间的慌乱尽收眼底,却并不在意。
“婚,是一定要结的。沈家这层关系,对李家未来十年至关重要。”他语气平淡,“至于你在挪威养的那个女人……”
李哲心中巨震,猛地抬头,对上父亲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