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薛明蕙就醒了。
她没有睁眼,手却先摸向枕头边的荷包,指尖探进去,触到了那块帕子。帕子上的血迹还在蠕动,仿佛有东西在布面上爬行。
昨夜雨停后,她做了一个梦。江水翻涌,石阶湿滑,一道黑影从桥下窜出,刀光一闪。谢珩站在船头,却未曾闪避。
她猛地坐起,胸口发闷,喉间一甜,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血来。
春桃端着水进来时,她已换过帕子,正系着袖口的带子。
“小姐,您脸色不大好。”
“去渡口。”她声音沙哑,“让人盯着成国公府的船。若谢珩上了船,立刻回来报我。”
春桃迟疑:“可您不是说他走陆路?”
“他没走。”她打断道,“他已经到了。”
不到半个时辰,春桃跑了回来,一只鞋都跑丢了。
“小姐!世子...世子真在渡口!他买了串糖葫芦,正站在船头吃,还跟小贩说话呢!”
薛明蕙抓起披帛便往外走。
街上人少,风带着湿意。她走得急,途中咳了几声,每咳一下,心口就像被撕扯一次。到了江边,远远望见官船停在雾中,船头立着一人,黑色衣角在风里翻飞。
是谢珩。
他手里果然捏着一串糖葫芦,红亮的山楂裹着晶莹糖壳,在晨光下泛着微光。他咬了一口,糖壳碎裂的声音仿佛清晰可闻。
她刚松了口气,眼角忽然瞥见桥墩阴影里闪过一道寒光——那是刀锋的反光。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下一瞬,黑衣人跃出,刀锋直劈谢珩脖颈。
谢珩未动。
他连头也未回,只是慢条斯理地咬下最后一颗山楂,随手将竹签抛入江中。
刀尖距他脖颈仅寸许时,他右手一抬,袖中弹出一支乌黑笔杆,疾射而出,笔尖贯穿刺客咽喉,将其钉死在石阶上。
那人倒下时手仍抽搐,刀落地发出沉闷声响。
江面重归寂静。
谢珩低头看了一眼尸体,抽出笔,轻甩去血珠。血滴落在靴面,洇开一片暗红。
他转身欲走,忽又停下。
人群之外,薛明蕙静静站着,一手扶着柳树,另一只手紧攥帕子,指节泛白。
她轻咳一声,血自嘴角滑落,顺着下巴缓缓淌下。
谢珩望向她,目光先落在她手中的帕子上,继而缓缓移至她的脸。
他朝她走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极稳。
“你怎么来了?”他问。
她未答。
她本想问“你不是该走陆路吗”,话到唇边,却化作一句轻语:“你早知道?”
谢珩未应。他抬起手,用拇指拭去她下巴上的血迹,动作极轻,似怕弄疼她。
“这血,”他说,“比前几次更烫。”
她一怔。
这话不对。她的血何时凉过?谁会留意?谁又能分辨?
她后退半步,喉间又泛起腥甜,强压着,声音微颤:“你为何来此?明明我已经...”
“已经什么?”他追问。
她闭口不言。
不能说。一说便是承认。
心跳骤然加快,耳中嗡鸣,眼前发黑。她知道这是身体支撑不住了,再咳一次,恐怕就要倒下。
谢珩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
不是平日那种懒散笑意,而是冷得如刀划冰面。
“我路过南市,见糖葫芦摊,想起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他说,“五年前灯会那晚,你蹲在摊前看,我没钱买,便偷了一串。结果被你爹的家丁追了三条街。”
她哑然。
此事千真万确,无人知晓,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所以我绕了点路。”他说,“顺道看看,还能不能再买到一样的糖。”
她望着他,呼吸渐浅。
这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
她预知谢珩将死,于是改行程、送文书、派人盯梢,以为能救他。可他不仅来了,还杀了刺客,将她所有安排搅得粉碎。
她忽然明白——不是她的预知错了。
是谢珩,根本不在她能算的局中。
他早已跳脱棋盘之外。
“你...”她启唇,声音颤抖,“你到底是谁?”
谢珩未答。
他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往旁边轻轻一拉。
“地上脏。”他说。
她低头,才发觉自己正对着尸体站立。鲜血从台阶缝隙中蜿蜒流出,已蔓延至她脚边,几乎沾上鞋尖。
她猛然抬头看他。
谢珩已收起笔,插回袖中。他右手习惯性地抚了抚腰间玉佩,动作自然。
可她看见了。
那玉佩是五年前她送他的断簪重新打磨而成。她曾说过,唯有贴在额上,方可压住咳血之痛。
他怎会知晓?
她欲开口,胸口突地一紧,身子晃了晃。
谢珩伸手扶住她手臂,力道不大,却稳如磐石。
“回去吧。”他说,“风大。”
她摇头,想挣脱,双腿却发软,站不稳。
“你不该来。”她咬牙道,“那一刀...差一点就能砍中你。”
“差一点?”他轻笑,“那一刀由左肩斜劈至右腹,发力向前,收势不及。我只需退半步,侧身即可避开。况且...”
他顿了顿,“他出手前,肩胛先动了。”
她怔住。
那是北狄影刃门的杀招,讲究一击毙命,但起手之际肩部必有微动。
她曾在一本残卷中读到,后来以矾水写于账本夹层,再洗去不留痕迹。
她从未告诉任何人。
谢珩如何得知?
她盯着他,眼中满是疑惑。
谢珩不再多言。他松开手,退后一步,语气恢复如常:“江风冷,你该回去了。”
她伫立不动。
手中帕子尚在,旧血已干,新血却正悄然渗出,蜿蜒成纹,似在勾画某种图案。
她忽然觉得冷。
并非因风,而是从心底泛起寒意。
她原以为自己在救人,如今看来,更像是有人循着她的血,一步步走入她的梦中。
谢珩转身朝船走去,靴底碾过染血的台阶,发出黏腻的轻响。
她终于开口:“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他脚步一顿。
并未回头。
一只江鸟掠过水面,翅翼拍打声划破寂静。
他抬起手,轻轻摩挲耳垂上的小痣——那是儿时她用朱砂点上的,说是辟邪。
然后,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