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总坛深处,新辟的“百草阁”内,药香馥郁,取代了往日的血腥与肃杀。窗外(想象中凿开引光的天井)杏花初绽,暖阳斜照,为这片曾经的黑暗之地,投下了一缕难得的明媚春光。而在这片春光与药香交织的静谧之中,一段沉寂了太久、冰封了太久的情愫,正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悄然挣破坚冰,探出了一丝颤巍巍的嫩芽。
一、 影傀入林,旧梦依稀
苏暮雨踏入百草阁时,脚步比平日更轻,仿佛怕惊扰了此地的安宁。他依旧是一身玄衣,脸上戴着那副标志性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纯黑面具,周身散发着属于暗河之傀的、挥之不去的冰冷气息。这气息与阁内温暖祥和、弥漫着草木清香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他是奉大家长之命前来。暗河转型,百业待兴,与药王谷的合作日益深入,这间新设的百草阁,便是双方技术交流与药材中转的核心枢纽。今日,有一批药王谷送来的珍贵药材和几卷新译的医典需要他亲自验收、入库。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散发着淡淡檀木清香的木门时,目光却瞬间凝固了。
阁内窗明几净,靠窗的长案前,一个身着月白色素雅衣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俯身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桌上一排打开的玉盒,盒内是形态各异、散发着莹莹宝光的珍稀草药。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背影,如瀑的青丝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即使隔着数丈距离,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已暌违数年……苏暮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白鹤淮。
那个曾是他冰冷杀手生涯中唯一一抹暖色、却又因命运的捉弄而被迫远离、成为他心底最深伤疤的女子。
苏暮雨僵在原地,面具下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她重逢。大家长从未提及此事……是了,这定是大家长的手笔。以苏昌河之能,自然知晓他与白鹤淮的过往,此番安排,用意深远。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避开这猝不及防的相见。然而,他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那双常年握剑杀人、稳如磐石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就在这时,白鹤淮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清丽出尘,只是眉宇间褪去了少女时的娇憨,多了几分经历世事后的沉静与淡然。她的目光清澈如水,落在门口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上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总是带着悲悯与智慧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恍然,有久别重逢的微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怜惜。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过往的恩怨情仇,无声的思念与愧疚,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间。
最终,是白鹤淮先开了口,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暮雨?”
一声轻唤,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苏暮雨死寂的心湖中,荡开了圈圈涟漪。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躬身行礼,语气是惯有的冰冷与疏离:“白姑娘。奉大家长之命,前来交接药材。”
他刻意强调了“公务”,划清了界限。
白鹤淮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副隔绝了一切情感的面具,看着他刻意挺直的、却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心中轻轻一叹。她何等聪慧,怎会不明白他的回避与挣扎?
“药材在此,还有几卷新译的《西域药典》,苏……苏大人请过目。”她指了指长案,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专业,却也带上了一丝客气的距离。
二、 药香为引,冰层渐融
接下来的几日,因百草阁事务,苏暮雨不得不数次前往。每一次,他都如同执行最严苛的任务,来去匆匆,言语简洁,公事公办,绝不多停留一刻,绝不多说一句题外话。他像一尊裹着玄冰的雕像,将自己与白鹤淮,与这片温暖的药香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白鹤淮亦不主动攀谈,只是在他来时,将所需之物准备妥当,在他查验时,安静地立于一旁,或继续整理她的药材,偶尔在他对某些药性提出疑问时(他虽不通医理,但记性极佳,对药材特性过目不忘),才会用最精炼的语言解释几句。
然而,有些东西,并非刻意回避就能抹去。
苏暮雨注意到,他每次来时,案上总会备着一杯温热的、恰好能缓解疲劳的参茶,茶温总是恰到好处。他偶尔因旧伤发作而气息微滞时,下次再来,桌上便会多出一瓶贴着简单标签、药效温和的活血散瘀的药膏。她从不言明,他也从不道谢。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直到那一日。
苏暮雨前来取一份急用的解毒丹方。恰逢药王谷一位年轻弟子也在阁内,正向白鹤淮请教一种罕见毒物的解法,言语间对暗河颇多微词,认为与暗河合作有辱药王谷清誉。
苏暮雨静立门外阴影中,面具下的眼神冰冷。他本不欲理会,准备稍后再来。
却听白鹤淮温声打断了那弟子的话,语气虽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不问出处。暗河子弟亦是性命,亦有伤痛疾苦。我等学医,是为救人,而非划地自限,择人而救。与暗河合作,能救更多原本无法得救之人,此乃大善。至于过往……放下偏见,方能前行。”
她的话语如春风化雨,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苏暮雨的心上。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尤其是她,会如此为暗河正名。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复杂的酸楚,悄然涌上心头。
他默默转身离开,没有取走丹方。但自那日后,他来百草阁的次数,似乎……不再那么刻意减少了。停留的时间,也偶尔会多出那么微不足道的几息。
三、 银针渡厄,心锁微启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
苏暮雨执行一项极其凶险的任务归来,虽成功,却遭敌人暗算,中了一种极其阴损的寒毒,毒性刁钻,连他自己运功都难以逼出。他强撑着回到总坛,不愿惊动他人,习惯性地想靠自己硬抗过去。
鬼使神差地,他拖着沉重冰冷的身体,没有回自己的居所,而是踉跄着来到了已然熄灯的百草阁外。他也不知为何来此,或许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这里的气息能让他好受一些。
雨声淅沥,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下,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光在他眼前亮起。他勉强睁开眼,看到百草阁的门不知何时开了,白鹤淮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显然是匆忙起身。她看着雨中狼狈不堪、气息微弱的他,眼中没有丝毫惊讶,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进来。”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苏暮雨想拒绝,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跟着她走进了温暖如春的阁内。
接下来的一切,如同梦境。白鹤淮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让他躺在临时铺好的软榻上,点燃安神的药香,净手,取针。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指尖带着淡淡的暖意,落在他冰冷的穴位上。
当那细如牛毛的银针带着温润的药力刺入穴位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瞬间驱散了盘踞在他经脉中的阴寒,苏暮雨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近乎叹息的呻吟。多年来,他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冰冷的疼痛,从未体验过如此……温和而有效的治愈。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细腻的指尖偶尔擦过肌肤的触感,感受着药力在体内流转的温暖。紧绷的神经,在药香和这份难得的安宁中,渐渐松弛下来。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心疼:“何苦……总是如此勉强自己……”
那一刻,苏暮雨坚固如冰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四、 杏花疏影,春山可望
自那夜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而不可逆的变化。
苏暮雨依旧沉默寡言,但来百草阁时,不再仅仅是交接公务。他有时会带来一些深山中罕见的、对制药有益的奇花异草(美其名曰“任务顺路”);有时会在白鹤淮研磨药材时,默不作声地接过沉重的药杵;有时,甚至会在她对着复杂病例凝神思考时,站在一旁,安静地听她分析病情,虽不插言,却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白鹤淮亦不再刻意保持距离。她会在他来时,自然地递上那杯温度刚好的参茶;会在他旧伤处贴上新调的药膏;会在闲暇时,与他聊几句药性药理,或是一些药王谷的趣闻。她看他的眼神,也渐渐褪去了最初的复杂与疏离,重新染上了温柔的底色。
这一日,春光明媚,百草阁外的几株杏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洒满庭院。
苏暮雨前来送一批新到的药材。白鹤淮正在院中晾晒草药,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弯腰整理药篓时,一枚花瓣恰好落在她的发间。
苏暮雨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竟有些怔住了。记忆中那个明媚少女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沉静温婉的女子,渐渐重叠。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温柔地倒流。
白鹤淮直起身,看到他,微微一笑,指了指石桌上新沏的茶:“今日天气好,苏大人若不忙,坐下喝杯茶再走吧?这是用新采的杏花和几味安神草药窨制的,尝尝看。”
这一次,苏暮雨没有拒绝。
他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动作依旧有些僵硬。白鹤淮为他斟上一杯浅琥珀色的茶汤,花香与药香混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他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温热的瓷壁。隔着氤氲的热气,他看向对面女子恬静的侧脸,又望向庭院中纷飞的杏花。
面具依旧遮挡着他的表情,但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戾气,却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茶香沁人心脾,耳边是她轻柔的说话声。
这一刻,没有暗河的杀戮,没有过往的恩怨,没有身份的桎梏。只有春光,花香,茶暖,和……一个让他感到久违安宁的人。
苏暮雨低下头,轻轻呷了一口茶。滋味微苦,回甘悠长。
或许,坚冰并非一日可融,伤口并非一朝可愈。但春天既然来了,万物终会复苏。而有些缘分,一旦重新续上,便如同这杏花,年年岁岁,总会如期而至。
百草阁内,药香袅袅。阁外,杏花如雪。一段沉寂已久的故事,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至少此刻,春山可望,影照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