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匆匆来到坤宁宫广场前,见那坤宁宫坐北面南,气势恢宏。
【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屋顶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除东西两间为过道之外,室内七间。七间又可以分为三个单元,中间一个单元包括四间,是祭神、吃肉的地方;东面一个单元包括两间,即坤宁宫东暖阁,是供人起居的地方(一般为皇帝皇后婚房);西面一间是存贮佛亭、祭神的地方。】1
此刻东厢次间的双扇板门尚未开启,东暖阁支起的直棂窗里飘出缕缕乳饼甜香,混着西梢间佛前供奉的沉水香,在九间连廊间织成无形的罗网。
唐嬷嬷腕间的羊脂玉镯贴着冷汗,翡翠押襟在疾走时撞出细响。
她望着檐下那对金漆楹联,上书 “日丽瑶台寰宇休明传鼓吹,风清玉漏万方欢乐入歌谣”,喉头动了动,终是朝着守门宫女半蹲下去:“劳姑娘通传,钟粹宫新晋格格们特来恭请皇后娘娘晨安。”
“急什么?”那宫女下颌微扬,织金马蹄袖口扫过铜鎏金门钹,青金石领约压着三寸高的雪白立领,神色倨傲:“岚萃姐姐正在伺候娘娘用膳,你且等下。”
这宫女刚一转身进去,东次间忽传来碗盏轻碰桌面的叮当脆响,惊得唐嬷嬷慌忙将玉镯褪下半截。
紧接着,朱漆板门“吱呀”裂开道缝,霜月石榴红宫装上的四合如意云纹先探了出来:“娘娘还在用膳,来这么早作甚?”
她手指虚点着交泰殿方向:“且去那儿候着,没得杵在这儿碍娘娘的眼。”
唐嬷嬷闻言,腰身又矮了三寸,毕恭毕敬的向前谢过,顺势将腕间的白玉镯顺着霜月素手滑进去,恰卡在霜月手腕寸关尺处。
六个新人绣鞋碾着墁地金砖上的锦纹依次退开,舒舒橘红袍角扫过西梢间佛龛投下的光影时,琉璃耳珰映出了龛内的鎏金佛像。
桑宁扶着游廊朱柱回望,鎏金斗拱正将霜月的身影剪成细长的墨痕。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压鬓簪,忽轻声问道:“嬷嬷,这位宫女好神气啊!比之前见的岚翠姑娘还神气呢!”
唐嬷嬷下意识地摸了摸已然空荡荡的手腕,对她押宝的这几位主子也多了几分好颜色:“桑宁福晋有所不知,这坤宁宫的四位掌事,好比四季轮转——岚翠是立春头茬新韭,碧溪是夏至沾露的荷,霁雪倒是应了冬景。她们都是娘娘从母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岚翠、碧溪两位姑娘自小同皇后娘娘一同长大,霁雪姑娘是皇后娘娘出阁前,太皇太后特意赏进索尼大人府上的。”
她压低嗓子,指头虚点着西梢间佛龛方向:“偏这位霜月姑娘,身份更是特殊,她乃是皇后娘娘乳嬷嬷的闺女。虽说与皇后娘娘年岁稍长,没有一同长大的情分,但在坤宁宫里,她可是最得力之人,便是奴婢见了,也得尊称一声姑姑。”
晨风掠过重华门,带来西膳房熬煮血燕的腥甜。绯云忽觉主子掌心微潮,低头见桑宁蜜合色袖口暗银云纹竟洇出梅枝状点点水痕,原是唐嬷嬷说话间溅出的唾沫星子。绯云盯着主子袖上梅纹,想起上月在钟粹宫内同春桃一起浇的那株病梅,也是这般洇着水痕枯死的。
“您再瞧守门宫女那青金石领约,可是正经六品女官规制呦。”2唐嬷嬷的押襟撞在阑干上叮当响。“之前教您几位认的书里写得明白,这种陪嫁抬旗的奴才品阶可比守门的高了去了...”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前方交泰殿的菱花窗格里,忽闪过半幅石榴红宫装。
众人退至交泰殿,在殿门前按照顺序站成两列。
左边一列依次站着的是:叶赫那拉婉仪、完颜蔓儿、李安雨;右边一侧依次站着:钮钴禄桑宁、扎斯瑚里雅利奇、佟佳舒舒。
随行宫女们亦纷纷退至九脊垂兽投下的阴影里,春桃的银丝流苏与绯云的青玉禁步相隔三块金砖,恰是教引嬷嬷教过的“七步之距”。
唐嬷嬷腕间空荡荡的压襟随呼吸起伏,翡翠坠角在青砖龟背纹上投出一道颤巍巍的影。
再看交泰殿内,已然坐了许多妃嫔。殿正中的鎏金宝座暂且空着,宝座左侧的紫檀圈椅上,坐着储秀宫格格-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是除皇后外宫里位分最高的福晋。
储秀宫格格今日穿着一袭蓝衣,懒洋洋的斜倚在椅子上,葱管似的护甲勾起玛瑙碟里的核桃仁:“恩和,这核桃皮可比慈仁宫的薄。(今宁寿宫)”
恩和笑笑,静静站在一旁继续剥着核桃壳。主子能在这交泰殿内如此放松,她可不行。
想当初,还有一位科尔沁来的博尔济吉特格格,是皇上的远房表姑,亦是太后的姑表亲。奈何这位格格身子不争气,秋风刚卷走喀尔喀送亲队伍的尘烟,咸福宫的冰薄荷香里便混进了汤药苦味。
许是不习惯紫禁城的风水、又或是思乡心切,去年夏天终是再也熬不住,病逝了。皇上念及旧情,追封其为慧妃,这也是万岁爷登基以来,唯一有封号的嫔妃。
宝座右手边首首位坐着马佳庶妃,她是皇上正式纳的第一个女人,也是第一位升位分的格格。
她的指尖虚搭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翡翠十八子手串垂在杏红缂丝袍下的金线四合云纹上,这衣裳是生下了长子承瑞阿哥的封赏。现下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才三月余,算得上的是皇后以外最受宠的一位。
储秀宫格格的下首坐着那拉庶妃,去年诞下三子承庆后得以升为小福晋。还没风光多久,今年承庆阿哥便不幸出痘夭折,那拉庶妃也因此憔悴了几分。虽说恩宠比不上马佳庶妃,但目前也能在这宫里排得上位。
马佳庶妃下首,董格格坐的笔直。董格格石榴红缂丝袍腰间的玉带钩已第三次向上滑至肋下,刚出月子的丰腴腰肢将缠枝莲纹撑出奇异的弧度。
这匹江宁织造进贡的软烟罗,原是要等圣驾亲临才肯上身的,奈何今晨翻遍箱笼,唯这袭旧衣尚能裹住未消的孕肿。她挺直的脊背微微发颤,不知是想起产床上染血的襁褓,还是恐惧即将到来的新人会分薄本就稀薄的恩宠。
兆佳庶妃坐在那拉庶妃下首处。那拉庶妃左袖口掠过的沉水香,忽就掀开了她的记忆-去岁端午宴上,皇上赏的莲青暗纹缎原该裁成今春新衣,却因三阿哥承庆出花那夜她多咳了两声,转眼便成了那拉庶妃殿里的帘帐。
她缩在那拉庶妃投下的阴影里,月白缎袍上疏落的竹叶纹竟与交泰殿地砖的龟背锦格格不入。领口磨白的绒毛原是敬事房去年换下来的旧貂,梢头还沾着去冬为大阿哥祈福时染的檀灰。最扎眼是压在禁步下的那方杏子红帕子,边缘露出的半朵褪色芍药,是当年圣驾初临延禧宫时赐的苏绣残片。
而张庶妃缩在右侧末位,近来大格格夜里总咳嗽,她也跟着成宿成宿的不睡觉,眼下的乌青衬得她的脸色愈发暗沉,身上的衣裳也皱巴巴的,显然没有熨就穿在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