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躬身入殿,殿内地龙烧得极旺,却莫名透着几分寒意。烛火摇曳间,玄烨负手立于御案前,脚下青花缠枝莲纹盏的碎片泛着冷光,犹如一地碎冰。
“奴才梁九功,叩见万岁爷。”
梁九功伏地行礼,额头堪堪擦过一片碎瓷。
玄烨并未转身,只将手中把玩的香囊扣在案上:“孙长卿这事儿,你查到哪一步了?”
梁九功心思急转,迅速将近日调查所得在脑海中梳理一遍,才缓缓说道:“回万岁爷,奴才正着手详查。现已查明,孙太医的药童投井自尽,从他手里抠出一块带左旋绣法的帕子,此绣法乃苏州双面绣独有,宫中会此绣法的绣坊吴娘子颇为可疑。”
“这吴娘子前日以老母病重为由请了省亲假,可奴才查了宫籍册,其父母早于顺治十五年过世。”
“且二十那日,她搭内务府采买车在崇文门内蒋家胡同下车,而孙之鼎在那有个别院。另外,吴娘子已死在蒋家胡同往东五里的乱葬岗,身上搜出一枚鎏金葫芦耳坠,与孙府年节礼单上所记之物相符。”
“还有,孙长卿太医院报染风寒,今早其府上后门抬出蒙白布春凳,疑似躺着人,昨夜还有辆挂太医院灯笼、赶车人穿銮仪卫靴子的青篷马车从孙府角门溜出。”
“不想,今儿太医院又报孙太医在居庸关外坠崖。”
“好一个孙长卿!”玄烨骤然转身,腰间玉佩撞出一声脆响。烛光下,那双龙目寒芒毕露:“朕竟不知,太医院的手能伸到銮仪卫去!”
梁九功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寒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奴才已着人暗查太医院近半年的脉案......”
“查?”玄烨突然冷笑,从多宝格取出一只珐琅小盒掷在梁九功跟前。盒盖震开,露出几粒暗红色药丸:“这是今早呈上的安神丸,你且找可靠人验验。”
梁九功瞳孔微缩,这药匣正是太医院专呈御用的朱漆云龙纹样式。“奴才遵旨。”心里明白皇帝这是对太医院都起了疑心。
窗外惊雷炸响,一道闪电划过,将君臣二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蟠龙柱上。玄烨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两日内,朕要看到供状。”
退出乾清宫时,梁九功的朝服后心已湿透。他招手唤来躲在廊柱阴影里的小太监,那孩子立即像只狸猫般蹿到跟前。
“你帮我守着,有事就去后头叫我。”
“干爹您去,儿子守着。”
值房里,梁顺正用银剪子修剪烛花。见师傅进来,剪尖咔地错开半寸。
“师傅,万岁爷怎么说?”
“万岁爷的意思...”梁九功摘下顶戴,“太医院的安神丸要验,孙长卿的药方要查,煎药的、抓药的,一个都不能漏。”
他忽然按住梁顺的手:“尤其是穿銮仪卫靴子赶车的,需得你亲自去查。”
梁顺的手腕在他掌下微微发抖:“师傅是怀疑?”
梁九功却摆手叫他出去。
“是,师傅。” 梁顺领命,正欲出门,梁九功又叫住他:“还有,着重查一查孙之鼎吧。”
待梁顺离去后,梁九功坐在桌前,盯着案上那盏孤灯出神。
这一桩桩一件件,恰似有人精心排布的棋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查案的每一个举动,或许都落在暗处某双眼睛里。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梁九功望着墙上自己扭曲的影子,恍惚间觉得那黑影正缓缓伸出利爪。作为御前最得用的奴才,他太清楚这宫里的游戏规则,查浅了是欺君,查深了是犯上。
但梁九功更明白,自打他接下那方带血的帕子起,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他抬手整了整衣领,指尖触到颈后一层细密的冷汗。梁九功突然笑了,摇摇头又马不停蹄,回乾清宫去了。
两日光阴如檐下滴水,滴滴答答间便消尽了。梁九功昼夜不辍,总算是将这桩蹊跷案子查出了些首尾。
晨起交班时,他觑见玄烨面色比前日和缓许多,想是那安神丸经值房豢养的医女再三验看,确实寻不出半分纰漏。
鎏金狻猊炉里龙涎香青烟袅袅,在皇帝手边的雨过天青茶盏上方盘桓,倒映出一汪澄澈的茶汤。
梁九功趋步进殿:“万岁爷,奴才已查得些眉目,可要此刻禀明?”
玄烨夹了一箸翡翠虾饺,眼皮未抬:“下了朝,后殿说话。”
待下了朝,玄烨移步后殿书房,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后殿内布置简洁却不失华贵,一方紫檀云龙纹榻临窗而设,榻前矮几上的珐琅香炉中,龙涎香青烟袅袅,在透窗而入的晨光里织出淡金色的纱幕。
玄烨落座后,抬手示意梁九功起身回话。
梁九功直起腰身,却仍垂着眼帘:“启禀万岁爷,奴才这两日明察暗访,发现孙院判与孙长卿父子二人暗通款曲。父亲在太医院执掌院务,儿子在内务府督办药材,这父子二人把持着宫中半数药石往来。”
说着,梁九功从袖中掏出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往来明细:“这是太医院的底档。孙院判批红的方子里,十之八九都要用他儿子经手的药材。去岁腊月,仅冰片一项就超支一千两。可奴才查过脉案,那月患风寒的宫人不过十余。”
玄烨眉头紧皱,目光落在那叠纸上,神色愈发冷峻:“继续说。”
“更蹊跷的是,孙长卿督办的那些名贵药材,入库时都是上品,出库时却...”梁九功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两个油纸包,“这是奴才分别从库房和煎药处取的当归,请万岁爷过目。”
玄烨拈起药材在光下细看,前者色泽饱满,后者黯淡无光。
“好个狸猫换太子!”
“啪!”青玉扳指在案几上磕出一道白痕。梁九功看见皇帝太阳穴处暴起的青筋。
“奴才斗胆查验了几位大人的用药记录。您赐给熊大人的安神汤本该用川贝,实际用了浙贝;费扬古大人补气的人参,被换成了党参。最蹊跷的是,这些方子改换药材后,药性看似相近,实则...”
“说下去。”玄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实则长期服用会损人元气。”梁九功突然跪下,“奴才暗中请了三位民间郎中验证,结论如出一辙。”
殿内静得能听见更漏滴答。玄烨忽然转身望向窗外:“那銮仪卫的靴子又作何解释?”
“关于銮仪卫,奴才已查明,那个穿銮仪卫靴子赶车之人,是銮仪卫中一个小校的远房亲戚,名叫胡三。”
“据查,胡三平日里游手好闲,与孙之鼎府中的管家过往甚密。奴才猜测,孙之鼎可能利用胡三混入銮仪卫,以便在关键时刻能调动銮仪卫的力量,为他们的阴谋行动提供便利。那晚从孙府角门溜出的挂太医院灯笼的青篷马车,极有可能就是他们阴谋行动的一部分。”
玄烨突然笑了,笑声让梁九功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好个父子同心。”他猛地起身,案上茶盏里的倒影碎成一片,“如此说来,孙长卿坠崖一事,恐怕也并非意外。”
“万岁爷圣明!”梁九功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奴才叫人去查验了那处山崖,崖边的马蹄印深而乱,分明是受惊急转所致。而孙长卿的随从却说,当时并未听见马匹嘶鸣。”
“吴娘子口中那枚耳坠,经查是孙府年节时仿着宫里赏赐做的赏给下人的物件。”
玄烨忽然抓起案上的奏折,又重重摔下。纸页飞扬间,梁九功听见皇帝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虎毒尚不食子,孙之鼎倒是比虎还毒三分!真肯舍了儿子换前程?”
梁九功跪在一旁不敢出声,直到听见茶盏轻放的声音,才敢微微抬眼。
“好端端的又跪什么?”玄烨的声音已恢复平静,指尖在案几上轻叩,“朕难道是那等滥施淫威的暴君不成?”
梁九功的额头仍贴着地面:“万岁爷恕罪。奴才这副残缺身子,哪里经得住真龙天威?方才那一瞬,只觉得膝盖自己就软了。”
“你是个忠心的,起来说话。”
“奴才谢万岁爷恩典。”梁九功扶着酸痛的膝盖站直,却见皇帝的目光已转向窗外。
又听玄烨问道:“孙家的案子既已分明,那两位阿哥的病症,可查出什么头绪?”
梁九功的喉结滚动了下:“回万岁爷,奴才确实查到些蛛丝马迹。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奴才不敢妄言。若有什么差池,情愿领罚,只求万岁爷保重龙体。”
“朕跟前,还轮不到你来做主。”玄烨声音又重了些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