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极近处,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味道,混杂在乾清宫熏香里,钻入鼻腔——
是浓重苦涩的药味!与他袖口沾染的气息如出一辙!
这味道,与昨夜暖阁、与今日王嬷嬷身上…何其相似!一个惊悚念头如毒蛇缠紧心脏:药渣!
“呃…”桑宁喉中发出一声模糊呜咽,身体又是一阵剧颤。这一次,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带着血丝的秽物直喷而出!不仅污了寝衣前襟,更溅上王嬷嬷深色衣袍下摆。
“哎呀!格格保重身子啊!”王嬷嬷惊叫后退,脸上嫌恶难掩。
魏珠捏着桑宁下巴的手指也猛地一松,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愠怒,但迅速被他压了下去。他看着桑宁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摧折的落叶,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锦被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角还挂着一丝污迹和血痕,已然昏死过去。
“格格!”绯云凄厉的哭喊声终于从外间冲破死寂,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扑到床边,看到桑宁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格格您醒醒!格格!快!快传太医啊!”她颤抖着手想去擦桑宁嘴角的污迹,又不敢用力,只能无助地哭喊。
寝殿大乱。王嬷嬷盯着衣袍污点,脸色铁青。魏珠冷冷扫过昏厥的桑宁和哭作一团的绯云,眉头紧锁,快速权衡。
“魏公公,这…”王嬷嬷看向魏珠,声音带着一丝无措。
魏珠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惯有的冰冷腔调:“格格哀毁过甚,以至昏厥。速去传太医!王嬷嬷,你亲自盯着,务必让格格静养,莫再出任何差池!这里的事…”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秽物和狼狈的桑宁,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都清理干净!今日所见所闻,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若让咱家听到半点不该有的风言风语…”后半句未出,眼神里的杀意已令王嬷嬷与闻声赶来的宫人噤若寒蝉。
“奴婢明白!这就去办!”王嬷嬷一个激灵,连声应道,也顾不上衣袍污损,立刻指挥宫女收拾狼藉,打水擦拭,又催促小太监速去太医院。
魏珠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毫无生气的桑宁,眼神复杂难辨。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细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目的晨光中,留下永和宫内一片压抑的兵荒马乱。
桑宁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意识沉浮,无光无声,唯有彻骨寒与窒息般的沉重。父亲灰败的脸、抬起又落下的手、张太医凝重的摇头、玄烨离去的背影、魏珠冰冷的手指、王嬷嬷僵硬的笑…无数碎片在混沌中疯狂闪回、扭曲、旋转,最终汇聚成那两个字——殁了。
绝望如冰冷粘稠的泥沼,包裹着她,拖她不断下沉。每一次挣扎,只换来更深沉的无力与窒息。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心跳,灵魂似被抽离,只剩无尽悲恸在虚无中无声嘶吼。
然而,就在这万念俱灰的深渊边缘,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如黑暗中将熄的萤火,顽强闪烁:
“药渣…”
“听到了…”
“…药渣…”
这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带着锥心的力量,穿透绝望迷雾,一下下敲击着她几乎沉寂的意识。
是琥珀!是昨夜那蚊蚋气声!是拂过耳畔的温热气息!
“查…” 一个更清晰、更强烈的意念,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猛地从破碎意识深处迸发!如此突兀尖锐,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瞬间刺破沉沦黑暗!
“唔…” 一声极轻的痛苦呻吟溢出苍白的唇。浓密眼睫剧烈颤动,似在抵抗千斤重负。
床边的绯云几疑幻觉,狂喜扑近,声带颤抖:“格格?格格您醒了?您能听见奴婢说话吗?”
桑宁的眼皮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细缝。映入眼帘的是绯云哭肿的双眼和焦灼的脸庞,还有帐顶那熟悉又陌生的繁复纹路。光线刺得她立刻又闭上了眼,剧烈的头痛和浑身散架般的酸痛让她再次发出一声呜咽。
“水…” 她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水!快!温水!”绯云连声吩咐,立刻有宫女小心翼翼地捧来温热的参汤,用细银匙一点点喂入桑宁口中。
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桑宁的意识在剧痛和疲惫中艰难地凝聚。她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绯云,嘴唇翕动,想问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格格别急,太医刚走,说您是哀痛攻心,急火伤身,需静养…”绯云连忙安抚,泪又落下,“您…已昏睡大半日了…”
大半日…桑宁混沌的脑中捕捉到这个信息。那噩耗,是真的…不是噩梦…阿玛…真的没了…巨大的悲伤再次汹涌袭来,几乎将她刚凝聚的一丝清明冲垮。
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绯云心疼地用温热的软巾轻轻擦拭。
就在这悲痛的潮水中,那点执拗的萤火却并未熄灭,反而在绝望的废墟上顽强地燃烧起来。“药渣…琥珀…查…”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了毒的针,一遍遍刺着她的神经,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诡异的清醒。
她必须活着。她必须知道真相。为了阿玛…为了那不明不白的“殁了”!
桑宁再次艰难地睁开眼,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涣散,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的冰冷与执拗。她看向绯云,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无声地用口型问道:
“琥…珀…呢?”
绯云看懂了她无声的询问,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闪烁。她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桑宁的目光,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蚊蚋般的声音:
“琥珀…琥珀她…被…被王嬷嬷带走了…说…说她伺候不当,惹主子伤心…要…要挪出去…学规矩…”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带着浓浓的恐惧。
桑宁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那双刚刚凝聚起一丝光亮的眸子,瞬间又被更深的寒潭淹没。
寝殿内,太医留下的安神药香袅袅飘散,却驱不散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绯云端着药碗的手在微微发抖。桑宁躺在锦衾之中,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死死盯着帐顶,仿佛要将那繁复的纹路刻入骨髓。
药渣的阴影,琥珀的消失,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心房。魏珠袖口的药味,王嬷嬷衣袍上的污迹,此刻都成了无声的佐证,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却不得不面对的可怕真相。
殿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永和宫笼罩在一片昏黄而虚假的暖意里。桑宁闭上眼,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锁在心底。再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伸出冰凉的手,轻轻搭在绯云颤抖的手背上,示意她将药碗递过来。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五脏六腑。每一口,都像是在咽下这深宫无尽的黑暗与仇恨。
活下去。查清楚。
无声的誓言在死寂中悄然立下,沉重如铁。帐幔阴影落在她脸上,半明半暗。
太医留下的银针,在案头灯下反射着一点冷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