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东西,不会出错”
真的,不会出错吗?
圆姐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墙角那口被李太医拿起又放下的银吊子。昏暗的光线下,它静静地搁在矮几上,内壁残留的深褐色药渍像干涸的污血,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诡秘。
婉仪姐姐是在保护她们,圆姐明白。强行追究慈宁宫赐物的“差错”,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将她们姐妹推向更危险的深渊。桑宁此刻脆弱如纸,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我记住了,多谢姐姐提点。”圆姐喃喃重复着方才对婉仪说过的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桑宁纤细的手腕,感受着那细微却真实的搏动。只要桑宁活着,只要她能好起来…圆姐一遍遍地在心中默念,试图压下那翻涌的不甘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目光却如探针般细细察看桑宁的脸庞、颈项、露出的手臂……
她看得异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寸肌肤。桑宁的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瓣干裂,紧闭的眼睑下是浓重的阴影。颈项纤细脆弱,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圆姐的目光一寸寸下移,落在桑宁盖着锦被的身上。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露出桑宁穿着素白寝衣的上半身。寝衣宽松,领口微敞,露出精致却苍白的锁骨。
圆姐的心,是为妹妹揪着的。她伸出手,想替桑宁掖好被角,指尖不经意间掠过桑宁左侧锁骨下方一寸的位置。
触感有异!
她的指尖猛地一顿!那不是健康肌肤应有的平滑温润,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滞涩感?像是皮肤下覆盖了一层极薄的、凝固的东西?
圆姐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脊椎。她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凑得更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晨光,凝神细看。
就在桑宁左侧锁骨下方一寸,靠近心口的位置,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赫然隐藏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极其浅淡的印记!
那印记的颜色并非红肿,也非淤紫,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乌青色泽,淡得如同水墨画中不小心晕染开的一小点墨痕,又像是上好的白瓷胎体深处,透出的一丝不祥的杂质。它极其隐蔽,若非圆姐心神紧绷、观察入微,又恰巧指尖触碰到了那微妙的滞涩感,根本无从察觉!它完美地融于肤色之下,仿佛是从血肉深处渗透出来的。
这不是新伤!也绝非寻常的淤青!
圆姐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她的呼吸停滞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片诡异的乌青印记在眼前无限放大!
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她脑中飞速闪过:桑宁痛苦的喘息、嘴角溢出的暗红血沫、太医“朱砂之毒深入脏腑”的诊断…还有那碗被慈宁宫赐下的、可能混入了致命莪术的“救命”参汤!
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下毒…或许不止一次!
这印记,这深藏于肌肤之下,颜色诡异的印记,绝非昨夜那碗参汤或那剂毒药所能造成!它更像是…更早之前,某种阴毒的手段,早已悄然蛰伏在桑宁体内!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毒杀”,或许只是引爆了这颗早已埋下的炸弹,或者…是有人想借此机会,彻底掩盖这更早的痕迹?!
婉仪姐姐的警告言犹在耳:“慈宁宫的东西,不会出错。” 这背后牵扯的力量,是她和桑宁根本无法抗衡的庞然大物。李太医的发现被强行压下,如今这片诡异的乌青…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惊天秘密!一旦泄露,不仅查不到真相,她们姐妹俩,甚至整个钮钴禄家、李家乃至于姑丈辅国公家,都可能被卷入灭顶之灾!
圆姐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抚上那片冰冷的、带着诡异滞涩感的乌青。指尖下的肌肤冰凉,那印记仿佛没有温度,却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心。恐惧、愤怒、绝望、还有一股为了保护妹妹而迸发出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狠厉,在她胸中疯狂交织、冲撞!
她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那印记烫伤。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迅速而轻柔地为桑宁掖好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片致命的印记。她的动作无比轻柔,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妹妹,然而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却已燃起两簇冰冷到不顾一切的火焰。
“李太医,”圆姐抬起头,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因疲惫而生的沙哑,“您守了一夜辛苦了。格格这里暂时有我看着,您先去隔间歇息片刻,养养精神,药好了我叫您。”
李太医正心神不宁地拨弄着药炉,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嗻,谢李主子体恤。那臣先去稍歇,药就在炉上,约莫半个时辰后便可滤出。”他巴不得离这暖阁里无形的压力远一点,匆匆退了出去。
暖阁内,终于只剩下圆姐和昏迷的桑宁。
圆姐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的天光渐渐明亮,驱散了雨夜的阴沉,却驱不散她心中弥漫的比昨夜暴雨更浓重的黑暗。她的目光落在桑宁被锦被覆盖的心口位置,仿佛能穿透那层柔软的织物,看到那枚深藏于肌肤之下的乌青印记。
慈宁宫…太皇太后…婉仪姐姐讳莫如深的态度…那口可疑的银吊子…还有这不知何时被种下的阴毒印记…
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轮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寒意,每一次心跳都敲打着绝望的鼓点。
她不能声张,不能求助,甚至连婉仪姐姐…此刻她都无法完全信任。婉仪姐姐选择压下莪术的疑点,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保护她们,但…这…仅此而已吗。
这片乌青…它指向的,是更早、更深的阴谋,是连婉仪姐姐都可能无力触碰的禁区。
孤立无援。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圆姐的心底。她看着桑宁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妹妹在生死边缘挣扎后脆弱的平静,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在她濒临崩溃的心防废墟上,悄然滋生。
她缓缓俯下身,凑到桑宁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一字一句:
“宁儿…活下去…姐姐在这里…”
“姐姐一定…一定会弄清楚…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不管他是谁…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姐姐…要他…血债血偿!”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圆姐直起身,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红肿未消的眼睛里,所有的脆弱、彷徨、恐惧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恨意所取代。
她不再流泪,只是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要穿透这宫墙殿宇,直视那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操纵着这一切的无形黑手。
窗外,檐角的水滴,依旧在滴滴答答,敲打着这深宫之中永无休止的寂静。而这寂静之下,一股名为复仇的暗流,已在绝望的深渊里,无声地汇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