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安津港,黎明未至。
铅灰色的天空压在海面上,咸腥的海风卷着浓重的水汽与煤烟味,让人感觉稍微的不适。巨大的“龙骸号”舰船,沉默地停靠在最深的泊位上,庞大身躯在微弱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港口上,炎思衡一身笔挺的深蓝呢绒游骑兵将官常服,肩章上代表少将的金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醒目。他站在“龙骸号”高耸的舰桥甲板边缘,沉默地俯视着下方灯火通明却人影稀疏的码头。右肩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这时,一声浑厚低沉的呼唤穿透了港口的喧嚣,“思衡!”
炎思衡回头。在码头最前沿,数盏高悬的煤气灯照耀下,几个身影清晰地矗立着。
为首者正是炎俊熙。这位刚刚被“体面”解职的晋国公、前本州总督,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仅是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元帅制服,外罩一件半旧银狐裘领大衣。
初春凛冽的晨风掀起大衣的衣角,猎猎作响。鬓角的风霜在灯火下分外刺眼,但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眉宇间沉淀着岁月磨砺出的威严感。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儿子的身上。
在炎俊熙左侧半步,是军部大司马姜卫。他身形魁梧,穿着笔挺的陆军元帅制服,肩章上的三颗将星熠熠生辉。那张布满风霜的刀疤脸在灯光下更显狰狞,眉骨至下颌那道蜈蚣般的巨大疤痕仿佛活物,随着他紧抿的嘴唇微微牵动。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姿一丝不苟,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更带着难以言喻的凝重,同样牢牢钉在炎思衡身上。
而站在炎俊熙右侧,姿态与这份肃杀格格不入的,是都察使荀休若。深紫色的都察使制服依旧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颀长。他脸上挂着一贯玩世不恭、略带刻薄的浅笑,指间那枚怀表的银链子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反射着细碎的冷光。他似乎是在打量着巨大的“龙骸号”,但偶尔扫向炎思衡的目光深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父亲!老师!荀大哥!”炎思衡心头一热,喉头瞬间有些发紧。他立刻挺直身体,对着码头的方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动作牵动肩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海风卷起更大的浪头,狠狠拍打在码头坚固的防波堤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隆”声,冰冷海水被高高抛起,溅湿了码头前沿的地面,也模糊了灯光下的人影。
炎俊熙向前重重踏了一步,几乎踩到湿滑的码头边缘。他双手拢在嘴边,形成传声筒,用尽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穿透了风浪,清晰地撞入炎思衡耳中:
“思衡!北岛!给我扎稳了!那是我们炎家……最后的退路!!”他的声音响亮却更显悲壮,在“退路”二字上咬得极重。那深邃的目光里,是托付,是告诫,更是一种看透未来的沉重期许。
姜卫没有说话。他只是极其郑重地抬起右臂,对着舰桥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代表军人最高敬意的军礼!动作刚硬如铁,带着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那道斜劈而下的狰狞刀疤,在敬礼的瞬间似乎也绷紧了,无声地诉说着沙场的残酷。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却比平日更深沉,仿佛在说:小子!以后,北明就拜托了!
荀休若脸上的刻薄笑意似乎淡了些。他停止了把玩怀表的动作,那只修长的手随意地揣进了侧兜。他微微歪着头,目光穿过喧嚣的风浪和海雾,落在炎思衡身上,嘴角似乎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弧度。他没有行礼,也没有喊话,只是那样看着。可突然间,荀休若那只揣在兜里的手闪电般抽出!
一道细小的银色流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无视了呼啸的海风,越过了十几米的高度和翻涌的海水,直射舰桥!
炎思衡瞳孔微缩,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左手凌空一抓!
入手冰凉、沉甸,带着金属特有的坚硬质感,还残留着荀休若指尖的温度。
摊开掌心,赫然是荀休若片刻前还在指间把玩的那枚怀表!表壳光滑,边缘带着岁月摩挲的温润光泽。它静静躺在炎思衡的手中,秒针细微的“嗒嗒”声,清晰地叩在炎思衡的心上。
他望向码头。
荀休若的身影在渐起的薄雾中已有些模糊,但那抹深紫色的轮廓依旧清晰。他对着炎思衡的方向,极其随意地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随即,他利落地转身,深紫色的衣摆划出一个潇洒的弧度,竟不再看那远去的巨舰一眼,径直汇入码头后方更浓重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唯有那怀表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走时声,如同烙印,死死钉在炎思衡的掌心。
“退路……”炎思衡缓缓摩挲着光滑微凉的表壳,目光掠过码头上父亲炎俊熙和姜卫逐渐远去的身影。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几乎要冲破他强行冰封的心防。
可就在这时,码头通往“龙骸”号的栈桥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骚动和士兵严厉的呵斥声。
“让开!让我过去!”
一个清脆却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女声穿透嘈杂,刺入炎思衡的耳中。
只见栈桥入口处,几名身着近卫军制服的士兵如临大敌,组成一道严密的人墙,长戟和火枪交叉,寒光闪烁,死死挡住去路。而人墙之外,一道火红的身影正奋力冲击着!
是王元瑛!
她今天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绯红色窄袖骑装,长发也只用一根银簪束起。那张总是明媚张扬的小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眶红肿,显然哭了许久,但那双杏眼里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执拗火焰。她不顾士兵冰冷的戟锋和严厉的呵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冲破那道铁壁!
“王小姐!请自重!我们是奉令封锁栈桥,任何人不得靠近战船!速速退去!”为首的军官厉声喝道,语气强硬,毫无回旋的余地,哪怕对方是参议院议长家的千金。
“我只想跟他说一句话!就一句!”王元瑛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划过苍白的脸颊,“炎思衡!炎思衡!”
她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冲,试图从士兵手臂的缝隙中钻过去。
“拦住她!”军官脸色一沉。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伸手推搡阻拦。混乱中,不知谁的手臂猛地一挡。
“啊!”
王元瑛惊呼一声,脚下被湿滑的缆绳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沉闷的撞击声清晰可闻。她束发的银簪在摔倒的瞬间甩脱,“叮”的一声脆响,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断成两截!
“阿瑛!”炎思衡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冲出喉咙!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左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肩头的剧痛瞬间加剧,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他想冲下去,但脚下如同生了根,最后一份理智在劝阻着他!
王元瑛趴在地上,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委屈让她浑身颤抖,一时竟爬不起来。泥水沾染了她火红的骑装和苍白的脸颊,发髻散乱,几缕黑发狼狈地贴在额角,那截断裂的银簪就在她手边不远处,闪着冰冷破碎的光。
然而,她没有丝毫退却,那双红肿的眼睛,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死死盯住船舷上那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身影,因为她知道,炎思衡现在作为北岛的总督,除非陛下下令要回帝都述职,可能炎思衡是不会再返回帝都了,而自己一个女儿家,如果不是特殊原因,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去北岛。
王元瑛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甚至来不及拍去身上的泥污,仰着头,泪水混着污泥在脸上肆意流淌,声音嘶哑却用尽全力地嘶喊,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生命在燃烧,“炎思衡……你一定要等我!”
最后一句,已是泣不成声的哭喊,带着不容置疑的期盼,在喧嚣的港口上空回荡,狠狠撞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狠狠撞碎了炎思衡强行冰封的心防。
……
距离安津港喧嚣中心数数百米之外,一座废弃灯塔的塔楼顶层。
冰冷的穿堂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卷起塔内陈年的积尘,刘芷兮一身素净得近乎缟素的月白色宫装,静静地立在布满灰尘、蛛网和鸟粪的窗前。凛冽的寒风刮过她苍白的脸颊,吹乱了鬓角几缕未束起的青丝,她却浑然未觉。
她手中紧握着一具沉甸甸的单筒望远镜——那是军械府特制的精品,冰冷的金属镜筒紧贴着她的掌心,汲取着她微薄的体温。
此刻,镜筒牢牢对准的方向,正是“龙骸”号高耸的船舷,和船舷边那个深蓝色的身影。
视野被精密的镜片压缩、拉近、锁定。
她清晰地看到炎思衡因用力而爆出青筋的手;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紧绷如铁;看到他微微垂下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还有,他军装下,似乎因情绪激荡而隐隐洇出的一小片血迹——那是因为伤口崩裂而渗出的血吗?
望远镜的视野微微移动,掠过下方码头。那个小小的、狼狈不堪的火红身影,正仰着脸,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什么。即使听不见,那姿态中的绝望与孤勇,也足以穿透冰冷的镜片,狠狠刺入人心。
随着一声“启航”,宣布了“龙骸”号的远航,炎思衡最终缓缓转过身,准备彻底走入船舱深处的那一刻,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刘芷兮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缓缓移开眼前的望远镜。更多的温热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争先恐后地坠落。望远镜中那个即将消失的深蓝色背影,扭曲、变形,最终融化在淡淡的雾气中。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痛得她无法呼吸。那痛楚尖锐到,瞬间勾起了秋狩谷地中飞溅的鲜血、十年前枯树洞外少年浴血的身影……无数染血的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开、重叠!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她抬手捂住了嘴,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佝偻,另一只手中紧握的东西却在此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那个小小的白瓷药瓶。
她一直贴身藏着,里面装着对外伤有奇效的药膏。瓶身圆润冰凉。此刻,她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着它!纤细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了血管。仿佛要将这小小的瓷瓶,连同里面承载的所有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心意和痛楚,一起捏碎在这冰冷的风中!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起。
坚韧的瓷瓶,终究抵不过血肉之躯在痛苦下爆发出的力量。一道细密的裂痕,瞬间爬满了光滑的瓶身!
紧接着,是更清晰的碎裂声。
锋利的碎瓷边缘,瞬间割破了她柔嫩的掌心!
温热的鲜血,混合着瓶内淡青色的粘稠药膏,从她紧握的指缝间缓缓渗出,沿着苍白的手腕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在脚下厚厚的、积满尘埃的塔楼石板上。鲜红与淡青诡异地交融,在灰白的尘土中晕开一小片刺目而绝望的图案。
痛吗?掌心的刺痛,如何抵得过心头那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她只是死死地、更紧地攥着那堆染血的碎瓷,仿佛那是连接着某个人的唯一支点,任凭鲜血与药膏混合的液体沿着手腕滑落,滴答作响。泪水无声地汹涌,冲刷着苍白的脸颊,留下冰冷湿亮的痕迹。寒风吹过,带走泪水的温度,只留下更深的刺痛。
她像一座被遗忘在时光废墟中的玉雕,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无声地碎裂、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