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的手指划过平板屏幕，市政广场的实时监控画面在她苍白的指尖下闪烁。黄昏的光线给广场上那些嬉笑打闹、戴着夸张羽毛面具的狂欢节人群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边。
一年了。自从那个被媒体称作“觉醒日”的日子后，世界就像一锅被投入了致命催化剂的浓汤，沸腾，变质。情绪，这最普通不过的东西，成了最危险的炸药。极致的悲伤、狂喜、愤怒、甚至是刻骨铭心的执念，都可能在某一个瞬间冲破阈限，将一个人从内部撕开，重塑成某种……全新的东西。异变人。官方是这么称呼它们的。
而更多的人，像她一样，被那场波及全球的未知能量场改造，却侥幸（或者说，不幸）地保有了理智，同时获得了稀奇古怪的能力。他们是“火种”，政府是这么命名的，意味着希望与延续。只是凯特常常觉得，自己这颗“火种”，燃烧得过于冰冷了。
她的能力是“情绪视觉化”。在她眼里，每个人的情绪都像一团团摇曳的色光，喜悦是明黄，愤怒是赤红，恐惧是惨绿，爱恋是柔粉。而此时，广场上那一片片涌动的人潮，汇聚成的色彩斑斓而浓烈，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太浓了，浓得有些不正常，像一锅被疯狂搅拌、即将溢出的颜料。
“凯特，”耳机里传来马尔科姆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小丑’已进入预定区域，彩车队伍预计三分钟后经过中央喷泉。”
马尔科姆，她的搭档，一个信奉秩序与铁律的前海军陆战队员，他的情绪光晕是稳定、内敛的深蓝色，像深夜的海。但此刻，那深蓝边缘，正不受控制地跳动着几缕代表紧张的亮白色丝线。
“收到。”凯特轻声回应，目光锁定在屏幕上那辆装饰得花枝招展、缓缓驶来的彩车。车顶上，那个穿着缀满亮片戏服、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小丑，正滑稽地抛接着几个彩色小球。在普通人看来，或许只是狂欢节司空见惯的表演。
但在凯特的视野里，那个小丑……它没有颜色。
不是平静的灰白，不是死亡的漆黑，而是一种纯粹的“无”。它像一个存在于现实画面中的空洞，吞噬着周围所有企图靠近它的情绪色彩，形成一个令人心悸的真空地带。
“目标确认，”凯特的声音干涩，“污染源特征……高度吻合。它不是在表演，它是在……播种。”
她的话音刚落，彩车上的小丑突然停下了抛接球的动作。它那颗画着夸张笑容的脑袋，猛地转向市政大楼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墙壁和屏幕，直接“看”到了凯特。
然后，在凯特放大的瞳孔注视下，小丑脸上那用油彩画出的、固定上翘的猩红嘴角，开始向两侧延伸。皮肤和肌肉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一直裂到了耳根下方，形成一个巨大、黑洞洞的、完全不符合人体结构的笑容。
没有声音通过监控设备传来，但凯特感觉自己“听”到了，或者说，“感受”到了那个无声的尖啸，一股冰冷粘稠的精神冲击穿透了物理距离，狠狠撞在她的意识上。
——“不要压抑真实的自己——”
那不是语言，是一个直接烙印在灵魂层面的意念。
广场上，时间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地狱降临。
一个正举着、笑得开怀的女人，她的笑声陡然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她的手臂像融化的蜡像般软垂、拉长，粉红色的糖丝疯狂蔓延，缠上了她的脖颈。旁边戴着羽毛面具的男人，面具仿佛活了过来，羽毛根根竖立、变硬，深深扎入他的脸颊，鲜血顺着彩色的羽毛淌下，他却发出愉悦的呻吟。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骚动以彩车为中心轰然炸开，但不是逃离，是变异！肢体扭曲，器官异化，理智在瞬间被某种狂乱的本能取代，色彩在凯特眼中爆炸、混合，最终汇聚成一片污浊、疯狂、躁动的暗红。
“上帝……”马尔科姆的吸气声在耳机里响起，伴随着武器保险打开的“咔哒”声，“大规模异变事件！重复，市政广场爆发大规模异变！请求立刻支援！所有单位，最高响应级别！”
凯特却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冰冷的控制台边缘。她闭上眼，又猛地睁开，死死盯着那片在常人眼中是血腥地狱，在她眼中却是……极致色彩绽放的画面。
扭曲的肢体舞动出诡异的韵律，飞溅的鲜血比她见过的任何红色颜料都要鲜艳夺目，那些彻底释放、不再有丝毫掩饰的原始情绪——恐惧、狂怒、贪婪、扭曲的爱欲——如同最浓烈的油彩，泼洒在这幅名为“真实”的画卷上。
一股颤栗从脊椎窜上大脑。
恶心，恐惧，眩晕……但在这所有的负面感受之下，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悸动，像埋在腐土下的种子，悄然萌发。
（这混乱……这彻底的释放……多么……）
她用力掐了自己的掌心，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凯特！报告你的状态！”马尔科姆的声音带着急切。
“……我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恢复平稳，但指尖仍在轻微颤抖，“异变范围正在急速扩散，初步估计已超过两百人受影响。那个‘小丑’……它不见了。”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广场边缘，一家便利店厚重的防弹玻璃窗从内部轰然爆碎。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围裙的壮硕身影咆哮着冲了出来。是这家店的老板，老约翰。他的右臂此刻膨胀了数倍，皮肤呈现出岩石般的青灰色，拳头巨大如同战锤，上面还覆盖着一层类似水泥的粗糙物质。显然，他对店铺屡次被抢的愤怒与执念，在此刻被引爆、具现化了。
“我的店！谁也别想再碰我的店！”他狂吼着，那只岩石巨臂猛地砸向身旁一根装饰性的铸铁路灯柱。
“哐！”
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彻街道，灯柱应声弯折，电火花噼啪四溅。
“见鬼！又一个！是‘执念型’异变体！”马尔科姆咒骂一声，“凯特，掩护我！不能让他冲进主干道！”
他所在的黑色厢车车门滑开，马尔科姆矫健地跃出，手中特制的电磁步枪已经抬起，枪口闪烁着幽蓝的微光。他的深蓝色光晕稳定而坚定，如同磐石。
凯特立刻切换屏幕，调出马尔科姆头盔摄像头传来的实时画面，同时快速操作控制台：“已标记目标，共享给所有作战单位。马尔科姆，注意他右臂的物理防御极高，建议攻击下盘或寻找机会使用束缚弹。”
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像她自己。
子弹呼啸，老约翰咆哮着挥动巨臂格挡，碎石飞溅。路边的汽车警报器此起彼伏地尖鸣，与广场中心传来的惨叫、嘶吼混合成一首疯狂的交响乐。远处，隐约传来官方应急部队尖锐的警笛声，正在快速接近。
凯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主屏幕，那片色彩狂乱绽放的广场中心。她的呼吸微微急促，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她的心脏。
（彻底释放……真实的自己……）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广场边缘一栋废弃大楼的顶层阴影里，一个穿着灰色风衣、身形瘦削的男人正静静伫立。他手里没有望远镜，只是平静地俯瞰着下方的人间地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
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看吧，这才是人类卸下所有伪装后，最动人的姿态。罗鸣大人……您的实验，进展顺利。”
控制室内，凯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驱散。她聚焦回马尔科姆的战斗，声音透过耳机传递出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马尔科姆，左侧三点钟方向，有个下水道井盖，或许可以限制他的移动……”
她的建议精准而有效。
但她的眼底深处，那片由疯狂、痛苦和彻底释放所交织成的、病态的“美”，却如同烙印，再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