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海滩,缓慢而零碎地重新浮现。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极细微的、规律的滴答声,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运作。然后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类似雪松与未知草药混合的淡香,彻底驱散了桥洞的霉味和血腥气。
最后是触觉。身下是难以置信的柔软与支撑感,仿佛躺在云端,身上覆盖的织物轻薄却温暖。身体的剧痛并未消失,但已经从那种撕裂一切的狂暴,转变为一种深沉、钝重的遍布全身的酸痛,像是被重新拼凑起来的瓷器,勉强维持着形状,但每一道裂缝都在昭示着曾经的破碎。
凌皓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柔和的米白色天花板,造型简洁,嵌入式的灯带散发着不刺眼的暖光。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卧室,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但细节处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视野极佳的露台,能俯瞰小半个海州市的繁华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与他之前所处的底层世界恍如隔世。
他躺在一张宽大的、科技感十足的医疗床上,床边摆放着几台他叫不出名字的、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医疗监测设备,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曲线和数据。那规律的滴答声正是来自这里。
他身上换了一套柔软的灰色丝质病号服,裸露在外的皮肤能看到下面 neatly 包扎的白色纱布。一股淡淡的药味从纱布下透出。
这是哪里?
姜雨薇的地方?
记忆的碎片艰难地拼凑起来——皇朝夜总会地下的惨烈厮杀、力量的失控、最终的昏迷……还有昏迷前似乎听到的姜雨薇的声音……
是她救了自己。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滑响。
一个穿着藕荷色中式改良旗袍的年轻女孩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十八九岁年纪,容貌清秀,气质温婉,动作轻柔得像一只小猫。
看到凌皓睁着眼睛,她明显吓了一跳,托盘里的瓷碗轻轻晃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啊…您醒了?”她连忙稳住托盘,快步走过来,声音软糯,带着一丝惊喜和紧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凌皓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您别动,别说话。”女孩连忙放下托盘,从旁边拿起一个带着吸管的保温杯,小心地递到他嘴边,“陈爷爷吩咐了,您醒了先喝点参苓蜂蜜水,润润喉,补充点元气。”
微温甘甜的液体流入喉咙,极大地缓解了干燥刺痛。凌皓贪婪地吸了几口。
“慢点喝,不急。”女孩轻声细语,耐心地举着杯子。
喝了些水,凌皓感觉稍微好了点,声音依旧沙哑:“……这里是哪?你…是谁?”
“这里是小姐的一处私宅,很安全,您放心。”女孩没有直接回答地点,声音温顺,“我叫小婉,是小姐让我来照顾您的。”
小姐?果然是姜雨薇。
“她呢?”凌皓问。
“小姐有事出去了,吩咐我好好照料您。您昏迷了三天了,真是吓死人了。”小婉心有余悸地说道,拿起托盘里的白瓷小碗,里面是墨黑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该喝药了,陈爷爷熬了好久的,对您的伤最好。”
她用小勺舀起一勺药,仔细地吹了吹,才小心地递到凌皓唇边。
凌皓看着她细致温柔的动作,看着她清澈眼眸中纯粹的关切(或许还有对“小姐”命令的绝对执行),心中泛起一丝极其陌生的波澜。多久了?多久没有人这样细致地照顾过他了?
他沉默地,一口一口喝完了那极苦的药汁,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比起身体内部的剧痛,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
喝过药,小婉又仔细地帮他擦了擦嘴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您再休息会儿吧。陈爷爷说您需要绝对静养。”小婉替他掖好被角,端起托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恢复安静。
凌皓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内心却无法平静。
姜雨薇。她到底是什么人?拥有这样的豪宅、专业的医疗设备、还有像小婉和陈爷爷这样明显不是普通人的手下?她救自己,真的只是因为“顺手”和那句莫名其妙的“我罩着你”?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玄冥丝。
手指触碰到病号服柔软的布料,下面空空如也!
凌皓的心猛地一沉!玄冥丝呢?!
就在他脸色骤变,几乎要挣扎着坐起来时,他的目光瞥到了床头柜。
那根暗银色的细丝,被小心地、整齐地卷成一个圈,放在一个铺着黑色绒布的托盘里,就放在一杯水和他的那台旧手机旁边。
它静静地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
凌皓长长松了口气,虚脱般躺了回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取代了刚才的惊慌。
看来,姜雨薇他们发现了玄冥丝,但没有拿走它。是不屑?是不敢?还是……别有深意?
他尝试着像之前那样,集中精神去感应它。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体内的经脉空空荡荡,原本那丝微弱的气感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药物作用下缓慢修复的麻痒感。玄冥丝也恢复了以往冰冷沉寂的模样,仿佛之前那石破天惊的力量爆发只是一场幻梦。
但他知道不是。
那来自深渊的冰冷一瞥,那撕裂一切的痛苦和强大,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只是他现在,再次变成了一个虚弱无比的普通人,甚至比之前更加不堪。
巨大的落差感涌上心头。
这时,床头柜上的旧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震动声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凌皓艰难地侧过身,伸手拿过手机。屏幕碎裂得更厉害了,但还能用。
是林薇。
一连串的未读短信和未接来电提示蜂拥而出。
最早的是三天前的。
「凌皓!你怎么样?我打听到那个地址可能有问题!你千万别去!」
「你电话怎么打不通?急死我了!」
「听到消息回我一下!」
然后是两天前。
「我听说皇朝夜总会那边出大事了!地下仓库好像发生了爆炸还是什么,死了好多人!豹哥都震怒了!是不是你?你没事吧?!」
「求你回个话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一天前。
「我托人问了,没听说抓到什么人……你到底在哪?」
「凌皓,你别吓我……」
最新的一条是几分钟前。
「我查到一点点消息,豹哥那边损失了好几个重要手下,包括刀疤刘好像也废了……现在五湖帮内部有点乱,正在全力追查一个……一个很厉害的人……是你吗?你到底做了什么?」
字里行间充满了焦急、担忧、以及难以置信的惊骇。
凌皓看着这些短信,沉默了很久。
他能想象林薇在这三天里是如何度过的。那个看似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似乎对他投注了超乎寻常的关心。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僵硬地敲击着破碎的屏幕,最终只回了两个字:
「没事。」
几乎就在信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电话立刻打了过来!
凌皓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迟疑了片刻,还是按了接听。
“凌皓?!是你吗?!你真的没事?!你在哪里?!声音怎么这样?!”林薇连珠炮似的问题瞬间涌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如释重负的激动。
“我……没事。”凌皓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在一个……朋友这里养伤。”
“养伤?你果然受伤了!严不严重?要不要我帮你找最好的医生?你在哪个朋友家?地址给我,我马上过来看你!”林薇急切地说道。
“不用。”凌皓立刻拒绝,语气下意识地恢复了之前的冷硬,“我很好。需要静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被他生硬的拒绝伤到了,声音低了下去:“……哦。好吧。那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嗯。”凌皓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个……”林薇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犹豫和神秘,“我哥……我哥他好像也注意到皇朝夜总会的事情了。他……他可能也会查。你……你自己小心点。”
林薇的哥哥?凌皓想起她似乎提过家里势力很大。这让他更加警惕。
“知道了。谢谢。”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也……小心。”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凌皓望着天花板,眼神复杂。
林薇的关心是真实的,但他不能把她拖进更深的漩涡。豹哥的报复、五湖帮的追查、还有姜雨薇这边神秘的背景……他周围的阴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了。
他活了下来,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但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床头柜上那卷安静的玄冥丝,和怀里那本依旧泛黄的古册。
希望和危机,如同双生藤蔓,紧紧缠绕着他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