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酒店厚重的遮光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条细长的、暖金色的光带。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送风声。清绾陷在柔软的大床中央，被子裹得像个蚕蛹，只露出一张睡得红扑扑的脸，呼吸均匀而绵长。
冬别却醒得很早。他侧身躺着，面朝着清绾的方向，在昏暗的光线里，借着那条光带，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卸下了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昨日初见时的激烈情绪，此刻的她呈现出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孩童般的宁静。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嘟着，几缕微卷的发丝调皮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昨晚那顿丰盛水席带来的满足感似乎还在她眉宇间停留，让她即使在睡梦中，嘴角也带着一丝浅浅的、餍足的弧度。
冬别的心像被温水浸泡着，柔软而熨帖。他几乎舍不得移开目光，贪婪地捕捉着这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安宁。然而，目光掠过她枕边那个价格不菲的包包，再想起昨晚结账时她毫不犹豫扫码的姿态，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悄然掠过心间。那顿水席的价格，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关于“值得”的认知里。他能为她做的，似乎总是有限。
就在这时，清绾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当她看清近在咫尺的冬别时，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眸子瞬间被点亮，像投入星子的湖泊。
“早……”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像小猫的呜咽，自然地往他这边蹭了蹭，带着被窝里的暖意。
“早。”冬别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晨起的微哑，心头的阴霾在她亮起的眼神里瞬间消散了大半。
清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坐起身，被子滑落到腰间。她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冬别，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兴奋和期待：“冬别！我们今天去龙门石窟吧！好不好？”
“龙门石窟？”冬别也坐起身。
“嗯嗯！”清绾用力点头，长发随着动作在肩头跳跃，“我查过攻略了！离市区不算特别远，是世界文化遗产！那些佛像依山开凿，超级壮观！还有卢舍那大佛，据说特别震撼人心！来洛阳不去看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描述着，语气里充满了向往。
冬别看着她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心底那点关于经济差距的隐忧被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取代——他想满足她所有的期待，想看到她因愿望实现而绽放的笑容。他没有丝毫犹豫：“好。你想去，我们就去。”
“太好了！”清绾欢呼一声，掀开被子就跳下床，“我这就去洗漱！我们早点出发！”
看着她的背影欢快地消失在卫生间门口，冬别也立刻行动起来。他拿起手机，开始搜索“龙门石窟 游玩攻略”。页面迅速跳出大量信息：最佳游览路线、必看景点、门票价格（看到票价时他指尖微微一顿，但很快划过）、交通方式（公交、打车）、注意事项（穿舒适的鞋、带水）……他快速地浏览、筛选、记下要点。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神情专注得像在处理一个重要的课题。
当清绾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走出卫生间时，冬别已经整理好了思路。
“查好了，”他放下手机，条理清晰地对她说，“我们打车过去最快，大概四十分钟。门票可以在官方小程序上买，刷身份证进。景区分西山石窟、东山石窟、香山寺和白园几个部分，精华集中在西山，尤其是卢舍那大佛龛。游览路线建议从西山入口进，一路沿着伊河往北走，看主要洞窟，最后过桥到东山，那边人少些，可以看看香山寺和白居易墓园。全程走下来估计要三四个小时，穿你最舒服的鞋。”他顿了顿，补充道，“景区里有卖水和简单食物的，价格会贵一点，我们也可以自己带点。”
清绾听着他清晰流畅的安排，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化作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崇拜和欣喜的笑容：“冬别！你也太靠谱了吧！这么快就安排得明明白白！简直比专业导游还厉害！”
冬别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红，轻咳一声：“就是……查了查资料。”
“不管！反正跟你出来玩，我只需要负责开心和拍照就行啦！”清绾笑嘻嘻地说，心情好得像是要飞起来。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将他们送到了龙门石窟景区巨大的停车场。一下车，冬日清冽的空气裹挟着一种不同于城市喧嚣的、带着历史沉淀感的空旷气息扑面而来。远处，伊河像一条玉带静静流淌，两岸山崖壁立千仞，无数大小不一的洞窟密密麻麻地点缀在灰黄色的岩壁上，如同巨大的蜂巢，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沧桑。
“哇……”清绾仰着头，发出由衷的惊叹，眼睛瞪得圆圆的，被眼前的恢弘气势深深震撼。她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对着远处的山崖洞窟群就是一阵猛拍。
冬别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他拿出手机，点开小程序，熟练地买好了两人的电子票。“走吧，检票口在前面。”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清绾的手微微一僵，随即反手更紧地握住了他。掌心相贴，温热传递。两人随着人流，通过闸机，正式踏入了这片佛国净土。
沿着宽阔的步道前行，巨大的山体在眼前展开。一个个洞窟或大或小，或深或浅，里面的佛像或立或坐，或慈眉善目，或威严庄重，虽历经千年风霜，不少已经残损，甚至失去了头颅和手臂，但那残存的线条和姿态，依旧透露出令人屏息的庄严与慈悲。
清绾看得目不暇接，不停地发出低低的惊叹：“天哪，这个保存得真好！”“你看那个，衣纹好流畅！”“这个洞好深啊！里面还有壁画吗？”她像一块干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眼前的一切。遇到感兴趣的洞窟，她会凑近去看旁边的介绍牌，小声念着上面的文字，遇到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明白的历史背景，就立刻转头问冬别。
“冬别，这个‘宾阳三洞’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看介绍，是北魏宣武帝为其父母孝文帝和文昭皇太后祈福而开凿的。”
“哦……那这个‘奉先寺’就是卢舍那大佛在的地方吧？还有多远？”
“快了，就在前面那个最大的佛龛。”
冬别成了她随身的百科和导游。他庆幸自己提前做了功课，能解答她大部分的问题，偶尔遇到他也不清楚的，就拿出手机快速搜索一下再告诉她。看着她认真听讲、恍然大悟的样子，一种被需要、被信赖的满足感充盈着他的内心，暂时压下了其他纷杂的念头。
终于，他们来到了奉先寺前。巨大的佛龛依山开凿，卢舍那大佛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高达十七米有余。大佛面容丰满圆润，眉如新月，双目微垂，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洞察一切的悲悯笑意，静静地俯视着下方如蝼蚁般渺小的众生。
清绾站在佛龛下方巨大的平台上，仰着头，彻底被这宏伟庄严的景象震慑住了。她久久地凝视着大佛慈和的面容，忘记了言语，忘记了拍照，也忘记了周围拥挤的游客。阳光斜斜地照射在佛像上，为那巨大的石雕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更显神圣。
冬别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大佛身上。他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身边这个仰望佛像的姑娘身上。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轮廓，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带着震惊和敬畏的嘴唇，看着她眼中倒映着巨大佛像时闪烁的光芒……这一刻，在他眼里，她比那千年佛像更生动，更值得凝望。
他悄悄举起了手机，没有惊动她。镜头对准了沉浸在大佛震撼中的清绾。他调整着角度，将远处巨大的卢舍那佛作为模糊而壮阔的背景，焦点清晰地锁定在她仰起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阳光穿过她微卷的发丝，在脸颊旁跳跃。一张，定格。
清绾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冬别，眼睛亮得惊人：“太……太震撼了！感觉灵魂都被洗礼了！”她这才想起拍照，连忙拿出自己的手机，“快！冬别，帮我拍几张！我要和大佛合影！”
她拉着冬别，在巨大的佛龛下寻找着合适的角度。游客很多，想要避开人群拍出干净的照片并不容易。清绾有些着急，不停地变换位置和姿势。
“别急，”冬别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拿着她的手机，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周围环境。“站这里。”他指挥着清绾站到一处稍高的石阶上，巧妙地利用石栏和角度，将大部分杂乱的人群挡在了画面之外。
“抬头，看大佛，对，眼神再专注一点……好，别动。”冬别半蹲下身，寻找着最佳的角度。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随手按快门的直男。他的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操作。他指挥着她的动作和眼神：“下巴收一点，肩膀放松……好，微笑，自然一点……对，就这样！”
咔嚓，咔嚓。
快门声接连响起。
拍完一组，冬别把手机递给她看预览。清绾凑过去，眼睛瞬间瞪圆了：“哇！冬别！你什么时候偷偷升级拍照技术了？！”屏幕上的照片构图干净，光线柔和，背景是巨大而庄严的卢舍那佛，而她站在前景的石阶上，仰头凝望，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而圣洁，眼神专注，嘴角带着一丝自然的、被佛光感染的笑意。没有游客乱入，没有奇怪的仰拍角度，一切都恰到好处，完美地捕捉到了她刚才沉浸其中的那种震撼与虔诚交融的状态。
“太棒了！这张绝了！”清绾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我要发朋友圈！不，我要洗出来挂墙上！”
冬别看着她惊喜的样子，心里像被灌了蜜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拿回手机：“还有东山那边，人少，景也美，我们过去再拍点。”
“好！”清绾信心大增，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他。
跨过横跨伊河的漫水桥，来到东山区域。果然，这边的游客比西山少了很多，气氛更加清幽。山势起伏，林木萧疏，古寺掩映其间。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清绾彻底放开了。没有了拥挤的人群，她像只出笼的小鸟，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会儿指着路边一棵造型奇特的古树让冬别拍，一会儿又跑到一座小石塔旁摆姿势，一会儿又对着远处伊河对岸的西山石窟群兴奋地挥手。
“冬别！这里！这个角度好！把我和对岸的洞窟一起拍进去！”
“看！这棵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枝干好有线条感！我要站在它前面！”
“这块石头！像不像一只趴着的小动物？我要和它合影！”
她不停地发现着新的“景点”，提出各种拍摄要求。冬别则成了最耐心也最专业的“御用摄影师”。他时而蹲下，时而踮脚，时而让她后退两步，时而自己跑到高处俯拍。他不再是简单地记录，而是开始思考构图、光线、人物的情绪表达。
他抓拍她站在古老石阶上回眸一笑的瞬间，飞扬的发丝和身后沧桑的石壁形成奇妙的对比；他让她倚靠在一面布满岁月痕迹的斑驳红墙前，阳光在她身上分割出明暗的光影，眼神带点慵懒的文艺感；他在香山寺一处僻静的回廊尽头，捕捉到她无意间抬头望着檐角风铃的侧影，神情宁静而悠远。
“冬别！你看！白园里的梅花开了！”清绾指着不远处几株绽放着点点粉白的梅树，惊喜地叫道。
冬别立刻跟过去。梅树枝干虬劲，在冬日萧索的园子里，那点点粉白显得格外清雅动人。清绾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株开得正好的梅树，凑近一朵梅花，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
冬别没有打扰她。他后退几步，找好角度。镜头里，清绾微微仰着头，闭目嗅着梅香，细碎的光斑透过枝桠洒在她身上，几缕发丝被风吹起，拂过她含着笑意的唇角。背景是古意盎然的白园建筑和虬劲的老梅枝干，整个画面充满了静谧的诗意和初绽的生机。
咔嚓。
他按下了快门。
清绾跑过来看照片，又是一阵惊叹：“这张！这张氛围感绝了！冬别，你简直是摄影天才！”
冬别被她夸得有些脸红，但心底的满足感无以复加。能为她记录下这些美好的瞬间，看到她因为自己拍的照片而绽放的惊喜笑容，比什么都值得。
夕阳西下，将伊河水染成了流淌的金色。他们站在东山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回望着对岸沐浴在金色余晖中的西山石窟群。成千上万的洞窟在巨大的山体上铺陈开来，被夕阳勾勒出深邃的剪影，更显恢弘壮丽，一种穿越千年的苍茫感扑面而来。
清绾靠在栏杆上，久久地凝望着这落日熔金、佛国生辉的盛景，晚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围巾。冬别站在她身边，没有打扰她的沉浸。他再次举起手机，这一次，他没有拍那壮阔的风景，而是将镜头对准了身边人。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清绾精致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秀，嘴唇微抿，神情专注而宁静，带着一种被时光和佛光共同浸染的温柔与肃穆。远处，是沐浴在万丈金光中的千年佛国，气势磅礴。而她，就站在这片磅礴的背景下，像一株柔韧而充满生机的植物，在古老的土地上安静地绽放。
冬别调整着焦距，将她的侧影清晰地定格在画面中央，身后那辉煌的佛国成了烘托她的、宏大而模糊的背景。他屏住呼吸，轻轻按下了快门。
手机屏幕定格了这幅画面：夕阳熔金，佛国苍茫，而她侧影温柔，是这苍茫画卷里，最鲜活、最动人的那一笔。
回去的出租车上，清绾还沉浸在兴奋中，不停地翻看着手机相册里冬别给她拍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这张光影绝了！”“这张构图太有感觉了！”“哎呀这张我表情好呆，删掉删掉……不行，背景好看，留着！”她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爱不释手。
冬别坐在她旁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灯火，听着她欢快的点评，一天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也点开相册。里面也存着不少他今天拍的照片，主角只有一个——清绾。不同角度，不同神态，在不同景致里的她。
他一张张翻看着。有她在大佛前震撼的仰望，有她在古树下俏皮的摆拍，有她在红墙边慵懒的回眸，有她在梅树下闭目嗅香的沉醉，还有最后那张夕阳下的温柔侧影……每一张都生动鲜活，记录着她今天的每一个快乐瞬间。
指尖划过屏幕，最后停留在一张照片上。那是她在奉先寺下，被他抓拍的第一张。仰头凝望大佛，侧脸在阳光下圣洁而专注。冬别看着这张照片，又想起当时自己心头掠过的念头——她比佛像更值得凝望。
手指无意识地长按，弹出选项菜单。他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设置壁纸”的选项上。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端弹出一条流量提醒：「您本月套餐内流量已使用90%，请注意……」
冬别的手指顿住了。设置高清照片做壁纸，会消耗不少流量。他想起自己那并不宽裕的套餐，以及下个月初还有几笔必要的开支……一丝现实的窘迫感悄然袭来。他默默地收回了手指。
“冬别，你看这张！”清绾兴奋地把手机屏幕凑到他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她最后在夕阳下那张侧影照，“这张太有感觉了！像电影海报！我要用它做手机屏保！”
冬别看着那张在自己镜头下美得惊人的照片，再看看清绾兴奋得发亮的脸庞，心里那点关于流量的计较瞬间变得微不足道。他笑了笑，由衷地说：“嗯，很好看。”
清绾美滋滋地开始操作设置屏保。冬别则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手机里那张她仰望大佛的照片。他点开照片，放大，仔细地看着她的眉眼。然后，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删掉了之前不小心拍糊的几张风景照，又删掉了几张构图不太好的清绾照片——即使是她，也有表情没控制好的瞬间。他筛选着，只留下那些最完美地捕捉到她神采的瞬间。
最后，相册里只剩下十几张关于她的精品。他再次点开那张仰望大佛的侧影照，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仿佛能触摸到照片里阳光的温度和她专注的神情。
出租车在酒店门口停下。冬别付了车费，和清绾一起下车。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堂，走向电梯。清绾还在兴奋地翻看着照片，冬别则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电梯平稳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清绾滑动手机屏幕的细微声响。
冬别侧过头，看着电梯光洁如镜的厢壁上，映出他们并肩而立的模糊身影。他看着镜中清绾低垂的、带着满足笑意的侧脸，再低头看看自己手机屏幕上，那张被她仰望的、千年石佛下她专注的侧影。
一个念头，清晰而笃定地浮现在心头：
纵使佛光万丈，千年庄严，
也不及此刻，
掌中这帧关于你的画面清晰。
这，才是他跋涉千里、穿越人海，
唯一想要供奉于心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