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魂水在黑陶缸里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黑风山深潭里的水。石蛮蹲在缸边,看着刚捶好的铁片在水里翻滚,白雾腾起时,水面竟浮现出模糊的影子——不是他的,是个穿着青布短打的汉子,正挥着砍柴刀劈向一团黑雾。
“爹?”石蛮失声喊道。
影子里的汉子动作一顿,侧脸对着他的方向,果然是年轻时的父亲。石勇的腿还没瘸,眼神亮得像刀,砍柴刀劈在黑雾上,迸出的火星溅在他胳膊上,烫出燎泡也不皱眉。
“滋啦——”
铁片在水里翻了个身,影子突然碎了。石蛮伸手去捞,只抓到一把带着铁锈味的凉水。
“看出什么了?”王长老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块暗红色的矿石,“淬魂水不仅能淬器,还能照见持器者的执念。你心里想的是谁,水里就会映出谁。”
石蛮攥紧拳头,指缝里淌下的水滴滴在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长老,我爹当年……真的只是个猎户?”
王长老将矿石扔进熔炉,火焰“噗”地窜高:“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器’。”老者拿起铁锤,指着铁砧上正在变红的矿石,“你看这赤纹铁,看着硬,其实脆得很,一锤下去就碎。可你爹不一样,他像黑风山的老松,看着普通,劈开来全是拧着的筋,能扛住十二级台风。”
石蛮想起父亲瘸着腿在田里拉犁的样子,犁头陷进硬土里,他弓着背往前挪,汗珠砸在地上,能砸出小坑。那时候他总觉得父亲太傻,不会像村里其他人那样偷奸耍滑,现在才明白,那是《蛮山诀》里的“沉桩”功夫,每一步都把力气拧进了地里。
“把铁片捞出来。”王长老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淬过头就废了。”
石蛮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水面,淬魂水突然剧烈翻涌,幽蓝的光变成了血红色。水里浮现出更多影子:柳乘风穿着锦袍,手里拿着个黑色的鼎;老器奴举着剑,挡在鼎前,脸上还没有疤痕;还有个看不清脸的黑衣人,手里的锁链缠住了父亲的腿,“咔嚓”一声脆响,父亲的腿以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
“啊!”
石蛮猛地缩回手,掌心被烫出一串燎泡。淬魂水恢复了平静,幽蓝的光里再也没有影子,只有他自己的脸,苍白得像纸。
“看到了?”王长老的声音沉得像铁,“有些事,记着比忘了好,哪怕疼。”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续骨草’,你爹当年用它敷过腿。碾碎了涂在手上,比什么药膏都管用。”
石蛮接过油布包,里面的草药带着泥土的腥气,让他想起父亲每次换药时,屋里飘着的味道。他忽然明白,王长老早就知道他会看到这些,早就等着他问。
“长老,封魔鼎现在在哪?”石蛮的声音很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王长老抡起铁锤,狠狠砸在赤纹铁上:“在炼器峰最底下,被七十二道锁灵阵封着。柳乘风这些年没少打它的主意,可惜他破不了阵——那阵是你爹当年帮我布的,用的是《蛮山诀》的桩法,外人看不懂。”
石蛮的心猛地一跳:“我爹懂阵法?”
“何止懂。”王长老的锤法突然变了,节奏里带着种奇怪的顿挫,“他当年在黑风山打猎,靠的不是力气,是找野兽脚印的本事。阵法这东西,跟野兽的脚印没两样,看明白了就能跟着走,看不明白就得掉坑里。”
石蛮看着铁砧上的赤纹铁在锤下渐渐成形,突然想起父亲教他认野兽脚印:“狼的脚印看着乱,其实每一步都对着风来的方向;熊的脚印深,可重心总往受伤的那条腿偏……”
“铛!铛!铛!”
王长老的铁锤突然加快,石蛮下意识地跟着节奏点头,竟觉得那锤法里藏着的,就是父亲说的“风的方向”“重心的偏斜”。
就在这时,一个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长老!丹峰的人来了,说我们炼器峰偷了他们的‘血灵草’!”
王长老的铁锤停在半空,火焰“呼”地缩了回去:“柳乘风的人?”
“领头的是周平,还带了个执事,说是……柳执事的远房外甥。”弟子的声音发颤。
石蛮的手猛地攥紧,掌心里的续骨草被捏得粉碎。
老器奴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咳着笑道:“来了吧?我就说柳乘风没那么好脾气。”他从怀里掏出个锈铁哨子递给石蛮,“吹三声,后山的玄铁狼群会来帮忙——当年你爹就靠这玩意儿吓退过柳乘风的狗腿子。”
石蛮看着锈铁哨子,上面还留着牙印,像是被人咬过。
王长老将赤纹铁扔进熔炉:“怕吗?”
石蛮摇了摇头,将哨子塞进怀里,拿起墙角的蛮牙剑。剑身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打猎时遇到狼,你跑它就追,你站直了,它反而不敢动。”
“走。”王长老率先往外走,铁锤扛在肩上,“让丹峰的人看看,炼器峰的锤子,不光能打铁。”
石蛮跟在后面,手腕上的炼骨环还在渗血,可他觉得浑身都是劲,像是有股气从脚底往上冲,冲到喉咙口,化成一声没喊出来的吼。
锻魂殿前的空地上,周平正叉着腰骂人,他身边站着个穿灰袍的执事,手里拿着株枯萎的草药:“王铁山!你炼器峰的杂役偷了丹峰的血灵草,这事没完!”
王长老往那执事面前一站,比他高出一个头:“柳执事,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炼器峰的弟子,还犯不着偷你丹峰的破草。”
“破草?”柳执事冷笑,“这可是炼‘聚气丹’的主药,少了它,峰主的丹方都得改!我看就是你新收的那个杂灵根干的,外门来的野种,手脚不干净!”
周平立刻附和:“没错!石蛮最会偷东西了,上次还偷过我的引气丹!”
石蛮往前一步,目光扫过柳执事手里的血灵草:“这草是从哪发现的?”
“后山!”柳执事撇着嘴,“除了你们炼器峰的人,谁会去那鬼地方?”
石蛮突然笑了:“柳执事去过黑风山吗?”
柳执事一愣:“问这干什么?”
“黑风山的血灵草,根须是红色的,你手里这株根须发蓝,是被魔气染过的。”石蛮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弟子都安静下来,“而且这草叶上有齿痕,是玄铁狼咬的——后山的玄铁狼,只认我们石家的味道。”
柳执事的脸瞬间白了:“你……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去后山看看就知道了。”石蛮往前走了两步,手腕上的炼骨环“咔哒”响了一声,“那里应该还有半株没被狼叼走的,根须上说不定还沾着丹峰弟子的鞋印呢。”
周平突然尖叫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肯定是你干的!”
石蛮没理他,只是看着柳执事:“二十年前,我爹在黑风山救过个人,那人说欠他一条命。今天这事,要是柳执事想私了,我可以当没看见。要是想闹大……”他摸了摸怀里的铁哨子,“我不介意让全宗门都知道,丹峰的人拿着魔草栽赃。”
柳执事的额头渗出冷汗,他死死盯着石蛮,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石蛮指了指周平,“他刚才骂我是野种,让他给我爹磕三个头,这事就算了。”
“你做梦!”周平跳了起来,“我可是丹峰弟子,凭什么给个猎户磕头?”
石蛮没说话,只是慢慢举起蛮牙剑。剑身上映出周平扭曲的脸,也映出远处丹峰方向飘来的一朵乌云。
王长老往石蛮身边站了站,铁锤在手里转了个圈:“柳执事,给句痛快话。”
柳执事看着石蛮手里的剑,又看了看王长老的铁锤,突然踹了周平一脚:“还不快磕!”
周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石蛮的剑往前递了寸许,剑尖离周平的咽喉只有半尺:“我爹当年护着青玄宗的鼎,现在他儿子护着他的名声。磕不磕,你自己选。”
周平的嘴唇哆嗦着,终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地上,起了个大包。
柳执事拉起他,恶狠狠地瞪了石蛮一眼,转身就走。
石蛮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喊了声:“柳执事!”
柳执事回头的瞬间,石蛮将手里的续骨草扔了过去:“这草治跌打损伤,比你们丹峰的药膏管用。下次再让手下去后山埋魔草,记得换双干净鞋。”
柳执事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抓着周平的胳膊,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老器奴凑过来,拍了拍石蛮的肩膀:“好小子,比你爹当年还横。”
石蛮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药渣,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好像看到父亲站在黑风山的山口,对着他笑,说:“蛮娃,挺直腰杆,谁都欺负不了你。”
锻魂殿的熔炉又开始冒烟,王长老的锤声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响,更稳。石蛮知道,这只是开始,柳乘风不会善罢甘休,封魔鼎的秘密,父亲腿瘸的真相,还有那些藏在云雾里的阴谋……都等着他一点点砸开,像砸开那些坚硬的黑铁。
他转身回了石屋,拿起铁锤,对着剩下的黑铁,又开始捶打。
“铛!铛!铛!”
锤声里,多了种新的东西——不是恨,不是怒,是像父亲脊梁骨一样的,硬邦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