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第一场雪,连着下了五天五夜。
雪停这天,日头从东山头探出来,把屯子里的草垛、房檐都镀上了层金。
猫冬的大娘们踩着没脚踝的雪出门晒暖,江步月望着银装素裹的天地,心情也跟着敞亮起来。
听说隔壁红旗大队有头牛老死了,望朝要去换点牛肉回来,她紧了紧棉袄带子,打算也去瞧一瞧热闹。
巧的是,刚出门就有热闹可瞧——在林子里搞破鞋被抓的两人回来了。
这俩人回来的时候,头上套着件破布衫,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当拐杖,身上的棉袄又脏又破,棉絮从补丁缝里漏出来,在风雪里飘得像败絮,两人就这样佝偻着腰往大队里挪。
“这俩是哪来的难民?”最先发现的陈阿婆手搭大槐树瞅着,满脸疑惑,“最近没听说哪遭了灾啊?”
嚯牙婶踮着脚往人堆前凑,嗓门又尖又亮:“哎呦喂!这都多少年没见着难民了,真是开眼——”
话没说完,就被大队长媳妇瞪了一眼:“嚯牙子!你那嘴要是不会说话就拿针缝上!”
旁边几个婶子也跟着帮腔:“就是!人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惹急了揍你一顿,你那几颗剩牙还能保住?”
嚯牙婶被说得缩了缩脖子,讪讪地闭上了嘴。
两个“难民”越走越近,陈阿婆突然眯起眼:“怪了......我咋瞅着这俩人影有点眼熟呢?”
众人纷纷踮脚张望,只见前面那人走路一瘸一拐,木棍戳在雪地上发出“笃笃”声,后面那人缩着脖子。
嚯牙婶仗着自己眼尖,猛地挤到前头去,凑到两人面前一看,突然拍着大腿尖叫起来:我哩个乖乖!这不是王麻子和张寡妇吗?他俩不是搞破鞋被公社抓走了吗?咋还回来了呢?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了水缸,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这两人在小林子乱搞,被白花花地送去公社,听说要开批斗会的,咋突然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望朝皱着眉往前站了站,江步月也跟着凑近。
只见王麻子头上套的破布衫歪到了一边,露出半张青肿的脸,左眼肿得只剩条缝,嘴角还挂着结痂的血痕。
张寡妇更惨,棉袄袖子全扯开了线,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指节都冻得发紫。
两人身上都散着股酸馊味,混着雪水往下淌,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暗红的痕迹。
等他们都到跟前的时候,大伙呼啦啦围作一圈,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两人身上。
“我哩个乖乖,你俩咋变成这样儿了,弄的跟难民似的,走到我面前我都不敢认。”
“还能是咋变成这样的,肯定是在公社遭了不少罪呗,游行,挨训,还不是他们自己自找的。”
“不是,你们咋回来了?你们咋能回来呢?不应该去农场改造吗?”
“就是,他们活该,自作自受。”
“说的对,这两人可是老遭罪了,那天我去公社的时候,就看着几个人架着他们在公社里游行呢,走的慢了,后面还有人拿棍子赶着呢。”
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还是怪他们自己。
要是管住自己了,还能会有这事?
任凭众人七嘴八舌地追问,王麻子和张寡妇始终耷拉着脑袋,眼神麻木呆滞,只管埋着头往前走。
“嘿!还装哑巴!”嚯牙婶最受不得冷落,见两人不理会自己,顿时来了火气。
她拨开人群冲上前,一把抓住王麻子头上套着的破布衫,用力往后一扯,破布衫“刺啦”一声裂开,露出男人青肿不堪的脑袋。
“我的娘哎!”陈阿婆惊得后退半步,手里的瓜子“啪嗒啪嗒”掉在雪地里。
王麻子的头发被剃得东一块西一块,左半边脑袋光溜溜的泛着青白,右半边却留着长发,正是俗称的“阴阳头”。
更骇人的是,光头皮上还烙着几个模糊的血印,像是被什么烫过。
“快看张寡妇!”
不知谁喊了一声,嚯牙婶好奇心大起,又扑向旁边的张寡妇,一把扯掉她头上的破布。
女人的头发被剃得比王麻子更惨,额前留着几缕参差不齐的碎发,后脑勺光得能看见头皮上的红点,显然是被剃刀刮伤的。
两颗明晃晃的阴阳头在雪地里格外刺眼,看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王麻子攥着那根缠着铁丝的木棍,指节因用力发白,嘴里不停碎念:“别打我……我知道错了……”
张寡妇则把脸埋在膝盖间,露出后颈一大片紫黑色的淤青,她断断续续地嘟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两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仿佛眼前的村民都成了举着棍棒的施暴者。
“行了行了!”王福顺踩着积雪匆匆赶来,烟袋锅子在风雪里晃出残影,“都散了吧!王麻子和张寡妇早就是夫妻了,只是没摆席!”
“啥?!”嚯牙婶的尖叫震落了屋檐冰棱,“他俩啥时候成的夫妻?张寡妇男人才走多久啊!”
人群霎时炸开了锅,赵老四蹲在地上直摇头:“怪不得在林子里被抓,原来是早就勾搭上了!”
王福顺没理会众人的议论,他刚从队部接完公社电话,眉头拧得像疙瘩。
这两人一直坚持说早就私下结成革命伴侣,没请大伙喝喜酒,是怕张寡妇再嫁被说闲话。
这时候虽然提倡婚姻自由,寡妇再嫁那都是寻常事了。
可这山沟沟里,说闲话的人,还是不在少数。
王麻子和张寡妇正是抓住这一点,咬死了两人已经结婚但怕大队里的人说闲话,就没有广而告之。
也是他们幸运,赶上上头大领导要来视察,公社要清场,就给他们领了结婚证,遣返回大队了。
江步月跟望朝对视一眼,悄无声息退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