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稳于山东郓城,与吴用暗室交锋,埋下“北望”种子的同一时段。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伪宋江南西路,临川县。
时值春日,学馆外的老樟树抽了新芽,鸟雀啁啾。
馆内,一名身着半旧青衿的少年正立于堂前,与须发花白的学馆先生辩论。
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身形尚显单薄,面容清癯,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执拗与锐气。
“先生所言,学生不敢苟同。”
少年声音清朗,带着尚未变声的童音,语气却极为坚定。
“《周礼》所载井田,固为古圣王之制,然时移世易,岂可刻舟求剑?”
“如今田制混乱,兼并日炽,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若不能变法更制,抑制豪强,清丈田亩,则国库空虚,百姓困苦之局,终不可解!”
他手中并无书卷,显然这番话早已在他心中盘旋许久,此刻滔滔而出,竟让那老学究一时语塞。
老先生面皮涨红,握着戒尺的手微微发抖。
“王安石!你……你小小年纪,安敢妄议先王制度?可知‘祖宗之法不可变’!”
“更何况,清丈田亩,抑制豪强,谈何容易?此乃动摇国本之事!你……你真是狂悖!”
那名叫王安石的少年,却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脊梁。
“学生非是妄议,乃是就事论事!”
“若祖宗之法尽善尽美,为何如今却有如此多弊病?”
“若因事难而不为,则天下无可为之事!”
“学生以为,为政之道,当因时制宜,求其便民而已。若法不善,则变之,有何不可?”
“你……你……”
老学究气得胡子直翘,指着门口。
“出去!今日罚你站于廊下,好好思过!将《孝经》抄写十遍!”
王安石抿了抿嘴,并未再多言,对着先生行了一礼,转身便走出了学馆,直挺挺地站在廊下,目光望向远处天空,眼神中非但没有悔过之意,反而更加灼亮,显然仍在思索着他那“变法更制”的念头。
学馆外不远处,一个看似寻常的货郎,正摇着拨浪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学馆方向。
他将方才馆内那场争执,以及王安石受罚立于廊下的情景,尽数看在眼里。
这货郎,便是陈朝靖安司安插于此的暗桩之一。
是夜,这货郎通过隐秘渠道,将白日所见,连同近期收集的关于王安石读书、交友、言行等琐碎信息,形成一份简报文牒,封入特制竹管,由信鸽带着,振翅向北飞去。
数日后,山东,郓城县客栈。
钱贵悄无声息地进入陈稳房间,将一份刚刚收到的密报呈上。
“君上,江西路急报。关于那个‘文曲’光点。”
陈稳正在翻阅石碣村阮氏兄弟通过赵四传来的、关于水泊近期动向的消息,闻言接过密报,迅速浏览。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王安石在学馆与先生辩论“井田”、“变法”之事,以及其受罚后依旧倔强不屈的情状。
后面还附有几句王安石平日所作的诗文摘抄,虽显稚嫩,但字里行间已透露出不凡的志向与对民生疾苦的隐约关切。
“呵,‘若法不善,则变之’……”
陈稳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如此胆魄,如此……执拗。难怪,难怪……”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心中已然明了。
以此子展现出的心性与思想,未来若有机会执掌权柄,必将在伪宋朝堂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而这风暴,正是铁鸦军“剧本”中重要的一环,也是他陈稳可以借力、可以利用,甚至……可以引导的绝佳变数。
“此子成长,需持续关注,记录其言行思想变化。”
陈稳对钱贵吩咐道。
“但切记,只观不扰,绝不可让其察觉。”
“他的路,让他自己走。我等只需在他关键的人生节点,确保其不被铁鸦军的力量过早扼杀,或……不被引向完全不可控的歧途即可。”
“属下明白。”
钱贵肃然应道。
“已加派了人手,确保观察的隐蔽与持续。”
陈稳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遥望南方。
他的“势运初感”虽因距离遥远,无法清晰捕捉到江西路那“文曲”光点的细节,但却能模糊地感觉到,那股代表着变革与震荡的“势运”,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积聚、成长。
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终有一日,会破土而出,焚尽荆棘,亦可能……伤及自身。
“江西神童……王安石……”
他低声自语。
“但愿你这一腔锐气,他日能用于该用之处,而非……徒留悲叹。”
就在他沉吟之际,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石墩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凝重。
“君上,阮小七来了,就在楼下,说有紧急事情相告!”
陈稳眉头一挑,瞬间从对江西神童的遥思中抽离,回到山东当下的局势。
“请他上来。”
片刻后,阮小七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依旧赤着上身,浑身带着水汽和一股鱼腥味,脸上却满是激动。
“陈大哥!有大事!”
他顾不上客套,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
“俺今日在泊里捕鱼,撞见一伙形迹可疑的生面孔,操着北京大名府的口音,驾着快船,鬼鬼祟祟地在泊心那片荒岛附近转悠,像是在勘察地形!”
“俺觉得不对劲,便潜水解了近处,隐约听得他们说什么‘生辰纲’、‘六月’、‘黄泥岗’……还提到了‘梁中书’的名字!”
“俺记得陈大哥你见识广,便赶紧来告诉你!”
“生辰纲?黄泥岗?”
陈稳眼中精光一闪。
因果碎片中预示的关键节点,终于开始浮出水面了!
他看向阮小七,赞许地点点头。
“小七兄弟,你这消息非常重要!辛苦了!”
他沉吟片刻,问道。
“此事,你可曾告知晁天王和吴学究?”
阮小七挠了挠头。
“还没呢。俺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先来寻陈大哥你拿个主意。”
“做得对。”
陈稳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事关系重大,需得谨慎。”
“你且先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明日,我亲自去东溪村,拜访晁天王,届时再与吴学究一同商议。”
“好!俺听陈大哥的!”
阮小七见陈稳如此重视,心中更是笃定自己来对了,当下也不多留,告辞离去。
送走阮小七,陈稳看向石墩与钱贵,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看来,铁鸦军的戏台,已经搭好了。”
“这‘生辰纲’……便是我等登台,唱第一出对台戏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