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衙,押司房内。
油灯如豆,映照着宋江略显疲惫的面容。
他正伏案抄录着今日的刑名文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字迹端正严谨,一如他给人的印象——稳妥、周到、仗义疏财,在这郓城县内,上至知县相公,下至贩夫走卒,谁不赞他一声“及时雨”宋押司?
然而,无人知晓,在他那宽厚仁义的表象之下,内心深处却时常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与不甘。
他宋江,自问有经天纬地之才,满腹韬略,却因出身胥吏,在这县衙之中,终究只是个替人跑腿、抄录文书的“吏”而非“官”。
头顶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隔板,阻断了他所有的上升之阶。
近日,梁山泊易主,晁盖等人打出“北望”旗号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起层层涟漪。
他私下里与晁盖、吴用皆有交情,深知那伙人绝非池中之物。
这“北望”二字,更是让他心惊肉跳,隐隐感到一种与他所认知的“忠义”相悖的、危险而又充满诱惑的力量。
更让他不安的是,最近身边总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有时午夜梦回,会莫名惊醒,心头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宋押司,还未下值呢?”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宋江抬头,见是县衙里一位平日里并不起眼的书办,姓何,为人沉默寡言,此刻却主动与他搭话。
“是何书办啊,还有些文书未处理完。”
宋江挤出惯常的笑容,起身相迎。
“快请进。”
何书办走进来,掩上门,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色彩,压低声音道:
“押司可知,东溪村晁保正那边,近来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啊。”
宋江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
“哦?小弟近日忙于公务,倒未曾细闻。只听说他们劫了那北京大名府梁中书送与东京蔡太师的生辰纲,如今占了梁山泊,倒也是条出路。”
“何止是出路!”
何书办凑近了些,声音更低。
“他们打出了‘北望’的旗号,立了什么英烈祠、讲武堂,还定了三条铁律,约束部众,俨然是要……咳咳,做一番大事啊!”
他观察着宋江的神色,继续道:
“以小可愚见,晁天王等人虽一时势大,但终究是草莽之辈,难成气候。这‘北望’之说,更是大逆不道,迟早引来朝廷大军征剿,届时玉石俱焚,可惜了押司与他们的交情……”
宋江眉头微蹙,没有接话。
何书办话锋一转:
“不过,若是由一位深明大义、懂得审时度势,且在江湖上、官府中皆有威望之人上山,加以引导,或可令其迷途知返,接受朝廷招安,博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也未可知啊。”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落在宋江身上。
“押司您义薄云天,名动山东,若您肯出面,或许……”
宋江的心猛地一跳。
招安!
青史留名!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敲击在他内心最深处。
那不就是他潜意识里一直渴望,却又不敢深思的道路吗?
既能摆脱胥吏的卑微身份,又能保全“忠义”之名,还能成就一番功业!
这何书办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今日之言,却句句说到了他的痒处。
是巧合,还是……
他压下心头的悸动,缓缓道:
“何书办此言,关系重大,容宋江细细思量。只是,如今晁天王他们势头正盛,恐怕听不进逆耳忠言。”
“事在人为嘛。”
何书办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时机,总会有的。只要押司心中有此念,届时自然会有贵人相助。”
他说完,便拱手告辞,留下宋江一人在房内,心潮起伏。
几乎在何书办离开后不久,另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宋江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正是钱贵。
他受陈稳之命,前来尝试接触宋江,做最后的争取,或至少探明其态度。
“宋押司。”
钱贵的声音平淡,打断了宋江的沉思。
宋江骤然一惊,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精悍男子拦在路中,心下警惕。
“阁下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
钱贵开门见山。
“我只问押司一句,可知那‘北望’二字真意?可知梁山如今所为,并非寻常草寇,而是志在匡扶华夏,抵御外侮?”
他紧紧盯着宋江的眼睛。
“晁天王等人,皆乃热血豪杰,若得押司这般人物以真心相助,共举大义,未必不能成就一番真正的事业,远胜那虚无缥缈、仰人鼻息的‘招安’之路。押司何必执着于腐朽朝廷,甘为鹰犬?”
这番话,与方才何书办所言,截然相反,如同冰火交织,冲击着宋江的内心。
他脸色变幻,心中那被何书办勾起的“招安”念头,与眼前这人所说的“大义”激烈碰撞。
然而,一种根深蒂固的对“体制”的畏惧,对“叛逆”后果的恐慌,以及那股潜藏在心底、被铁鸦军长期引导放大的、对“正统”和“功名”的渴望,迅速占据了上风。
更重要的是,他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何书办相似的、令他不安的气息,只是更加直接,更加……危险。
“荒谬!”
宋江后退一步,声色俱厉,仿佛要通过提高音量来驱散内心的动摇。
“尔等乱臣贼子,安敢在此妖言惑众!我宋江生是大宋的人,死是大宋的鬼,忠君爱国,天日可鉴!岂能与尔等反贼为伍!”
“那梁山……晁盖兄他们,也是一时糊涂,受了小人蒙蔽!我……我定要寻机会劝他们迷途知返!”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是说给钱贵听,似乎也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钱贵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与冷意。
他看得分明,宋江并非完全不信“北望”之理,而是其骨子里的妥协性与对自身利益的算计,已经压过了那点微弱的血性。
尤其是其精神深处,似乎缠绕着一种无形的枷锁,让他本能地排斥、恐惧任何可能彻底颠覆现有秩序的道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
钱贵不再多言,冷冷道。
“只望宋押司日后,莫要为自己今日之抉择后悔。”
说完,他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巷角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宋江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番对峙,虽无刀光剑影,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坐在椅上,久久无言。
夜色渐深。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哭喊:
“押司!押司救命啊!”
宋江开门,见是邻巷的阎婆,她女儿婆惜近日与他有些不清不楚的牵扯。
阎婆哭诉道,有几个来历不明的凶人闯入她家,绑走了婆惜,留下话来,要宋押司拿……拿他与梁山贼寇来往的私密书信去换!
宋江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他确实与晁盖有书信往来,虽内容无非是寻常问候,但若落入官府手中,便是通贼的铁证!前程尽毁,性命堪忧!
是谁?
是谁如此狠毒,设此圈套?
是梁山那边的人,想逼他上山?
还是……刚才那个神秘人背后的势力?
又或者是……那一直隐藏在暗处,引导着他的“命运”?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他。
他跌坐在椅中,浑身冰凉。
完了。
全完了。
无论他是否交出书信,这个把柄已经被人握住。
他在郓城,乃至在整个“正道”上的路,似乎一下子都被堵死了。
除了那条被“指引”的路,他仿佛已无路可走。
……
城外隐秘据点。
钱贵向陈稳汇报了接触宋江的经过。
“……其人心志已定,或者说,已被无形枷锁束缚深重,难以争取。”
钱贵总结道。
“他宁愿抱着对招安的幻想,也不敢直面‘北望’之路的风险与责任。”
陈稳听完,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通过“势运初感”,他早已察觉宋江身上那与铁鸦军如出一辙的、扭曲而顽固的幽能印记,知其早已是棋盘上的重要棋子,难以轻易撼动。
“既难争取,便需防范与制衡。”
陈稳沉声道。
“铁鸦军必会制造事端,逼他上山。他一旦上山,以其声望心机,必会成为‘招安’一派的旗帜,与晁盖哥哥的‘北望’之路分庭抗礼。”
“我们必须抢在前面,进一步巩固梁山根基,让‘北望’理念深入人心。同时,要密切关注宋江动向,必要时……可设法延缓或干扰其上山的过程,为梁山争取更多时间。”
他目光锐利,深知与宋江及其背后铁鸦军的较量,将从暗处转向明处,变得更加直接和激烈。
郓城县衙内,宋江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脸上血色尽失,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的抉择,在无形的推动下,正不可避免地滑向那个预设的轨道。
而梁山之上,“望”字大旗在夜风中招展,尚不知一场关乎未来道路的内部风波,已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