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城内的气氛,与彭城的春光明媚、暗流涌动截然相反,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铅灰色天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汉王临时行辕的大厅内,空气粘稠冰冷,弥漫着焦灼、汗味、劣质草料燃烧的焦糊,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伤口在深处腐烂的绝望气息。
刘邦烦躁地在并不宽敞的厅堂内踱步,沉重的皮靴底踏在夯土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咚咚”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原本就不甚威严的脸上此刻更是愁云惨雾,蜡黄的皮肤透着青灰。
案几上摊开的军报如同催命符,每一份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钟离昧!又是钟离昧!还有那个丁固!项羽手下这两条凶狠的恶犬,仗着对地形的无比熟悉,仗着楚军骑兵来去如风、神出鬼没的剽悍,像两条最阴险毒辣的蝮蛇,死死咬住了汉军的命脉——粮道!
“甬道又被袭了!敖仓好不容易运来的粟米,十车倒有八车被那帮天杀的楚贼烧了抢了!”刘邦猛地停下脚步,抓起一份染着污迹的军报狠狠拍在案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侍立一旁的卢绾脸上,声音嘶哑而暴怒,“再这么下去!不用项羽那厮亲自提戟来打!寡人的将士就要饿死在荥阳城头了!变成饿殍!被乌鸦啄食!”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如同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诸将:樊哙梗着粗壮的脖子,一脸不服却又无可奈何的憋屈; 夏侯婴面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佩剑的剑格; 靳歙眉头紧锁,盯着地面,仿佛要从夯土里看出条生路。
无人能应。正面野战?去和西楚霸王项羽硬碰硬?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彭城那场血腥的噩梦便瞬间席卷而来——三万楚骑如鬼魅般撕裂五十六万联军的防线,尸横遍野,睢水为之断流!那杆霸王戟如同死神的镰刀,沾满了汉军将士的鲜血!那重瞳中燃烧的怒火,仿佛能焚尽一切!
一股发自骨髓深处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那是用无数汉军尸骨堆砌出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对项羽个人武勇与统帅力的绝对恐惧。
刘邦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冰冷的硬物,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厅堂的阴影角落,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那夜的毒针,是否也是…?但他立刻将这念头压下,脸上只余下更深的焦躁。
“陛下息怒,”老成持重的卢绾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干涩,“楚军剽悍,尤擅骑战袭扰,来去无踪。我军若贸然出城护粮,正中项羽下怀,恐遭其主力精锐围歼…坚守不出,虽粮秣艰难,步步维艰,却可保城池暂时不失…”
这话他自己说得都没底气,声音越来越低。粮尽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而且是屈辱地被饿死。
“坚守?守到人吃马嚼都干净吗?!守到士卒易子而食吗?!”刘邦烦躁地挥手打断他,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目光如同绝望的困兽般在堂内逡巡,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看似闭目养神、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郦食其。
这位以狂放不羁闻名的“高阳酒徒”,此刻衣着简朴,蜷在席上,仿佛真的在打盹。然而,那双细长的眼睛偶尔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深处却闪烁着洞悉世情的老辣光芒。
他是刘邦阵营中首屈一指的舌辩之士,一张利口曾为刘邦“说”下过数座坚城要塞,连韩信都曾私下感叹:“吾以兵锋取地,摧城拔寨,不若郦生三寸之舌,不动干戈而城下。”
此刻,刘邦急需的,正是一条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破此死局的“舌”上奇谋!
“郦先生!”刘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营造的热切,几步冲到郦食其面前,几乎要俯下身去,“你智计百出,洞若观火,最善洞察先机于未萌!如今楚军断我粮道,困我于荥阳这孤城绝地,如之奈何?可有良策教我?救寡人于水火!”
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近乎恳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郦食其缓缓睁开眼,动作从容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脸上露出一种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智者微笑。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韵律:“陛下勿忧。昔商汤伐夏桀,灭其国而封其后于杞;周武伐商纣,亡其社稷而封其后于宋。此乃何故?非为虚名,实乃收天下之心,彰圣王之德也!示之以仁,天下归心!”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堂内众人,见刘邦听得全神贯注,眼中精光更盛,精神也随之振奋起来:“今暴秦失德,荼毒四海,侵伐诸侯,灭其社稷,毁其宗庙,致使天下板荡,生灵涂炭。陛下若能效法汤武之仁德,复立六国之后裔为王——韩、赵、魏、楚、燕、齐,使其重掌故土,再续宗庙香火!此乃大仁大义、泽被苍生之举!六国遗民,其君臣百姓,感念陛下再造之恩,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俯首称臣而效死力!到那时,人心所向,大势在我,天下归心,项羽纵有拔山扛鼎之勇,不过一介独夫!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又何足道哉?楚军不攻自破矣!”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在空中挥舞,唾沫横飞,仿佛已经看到六国王旗在刘邦麾下猎猎招展,看到项羽被天下诸侯围攻、众叛亲离的场面,苍老的面容因兴奋而泛起红光。
刘邦的眼睛随着郦食其的话语越来越亮,脸上的愁云如同被狂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妙啊!实在是妙!不费一兵一卒,不折损一兵一卒,仅凭大义名分和几颗印玺,就能将项羽置于天下公敌的位置,瓦解其根基,还能收拢六国故地人心!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破敌良策!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高踞帝座,六国诸侯匍匐阶下、山呼万岁的景象,仿佛看到项羽在四面楚歌中绝望自刎。
“善!大善!”刘邦拍案而起,兴奋得红光满面,蜡黄的脸色都透出几分血色,“郦先生此计,堪比十万雄兵!不!百万雄兵亦不及也!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 他激动地在厅内来回踱步,挥舞着手臂,大声下令,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发颤:“快!即刻命人赶制六国君王印玺!用最好的蓝田玉料!刻工要精细!要快!日夜兼程!刻好后,郦先生,寡人命你为特使,持此王印,代寡人分封六国!事不宜迟,速去操办!功成之日,寡人封你为万户侯!”
“老臣领命!”郦食其深深躬身行礼,脸上带着功成名就的矜持笑意,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名垂青史、位极人臣的未来。
堂内诸将面面相觑,虽觉此计有些“虚”,透着股不切实际的迂腐气,但见刘邦如此兴奋,一扫颓态,且似乎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也无人敢置喙,纷纷拱手称贺。
刻印的工匠被紧急召来,行辕内一片忙碌,锯玉声、凿刻声叮当作响。郦食其踌躇满志,整理衣冠,准备踏上这趟“不战而胜”的荣耀之旅。
就在印信即将刻就,郦食其准备出发之际——
“报——!留侯张良求见!” 侍卫略带喘息的声音从厅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