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了晓梦的身份,那份深沉的、几乎将肖霄灵魂重塑的狂喜与剧痛,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平息,反而在他胸腔里发酵、膨胀,转化为一种亟待宣泄的、混合着巨大爱怜、深沉愧疚和被隐瞒多年的委屈与愤怒的澎湃激流。他无法再忍受作为一个影子般的守护者,他必须站出来,必须问个明白,必须让苏晨知道,他知道了!他回来了!他要承担起一切!
这种强烈的冲动,压倒了他之前所有的冷静和谋划。女儿垂危的危机暂时解除,匿名汇款带来的缓冲期,让他觉得有了那么一丝可以直面现实的底气——或者说,是一种被情绪支配的、不管不顾的鲁莽。
他选择了苏晨母亲所在的市第一人民医院。他知道,为了照顾母亲,苏晨在晓梦病情稳定后,一定会频繁往返于两家医院之间。这里人相对少一些,或许……或许能有一个稍微安静一点的环境,让他们……谈一谈。
他在住院部楼下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来回踱步,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初冬的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却吹不散他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每一次有类似苏晨的身影出现,他的心脏都会猛地一跳,随即又失望地落下。
终于,在那个天色阴沉、寒风萧瑟的下午,他看到了那个熟悉却又无比单薄的身影,从住院部大楼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苏晨看上去比前几天更加憔悴了。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嘴唇干裂,走路的步伐虚浮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微微低着头,眉头紧锁,显然还沉浸在母亲病情和沉重经济压力的双重焦虑中,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苏晨!”
肖霄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拦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长时间的等待而显得沙哑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晨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当看清眼前的人是肖霄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双手紧张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干涩,充满了惊慌和一种本能的抗拒。
看着她这副仿佛受惊兔子般的模样,肖霄心中那混合着爱怜与委屈的情绪更加汹涌。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愧疚、一丝解释,或者……一丝久别重逢的激动。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惊慌、恐惧和深深的疲惫。
这种反应,像一盆冷水,微微浇熄了他心中的热火,却点燃了另一股邪火——一股被忽视、被隐瞒、被排斥的怒火。
“我怎么在这里?”肖霄重复着她的话,语气中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质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苏晨,你告诉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晓梦!肖晓梦!她是不是我的女儿?!是不是?!”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两人之间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空气上。
苏晨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原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巨大的惊恐和痛苦,她猛地低下头,躲避着肖霄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灼热目光。
她的沉默和回避,在肖霄看来,无异于默认!更是一种残忍的拒绝!
积压了近十年的委屈、寻找的艰辛、得知真相后的狂喜与剧痛、还有眼前这令人心碎的回避……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肖霄的情绪失控了,他抓住苏晨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你瞒了我这么多年!一个人生下她,一个人抚养她,让她被人叫‘没爸爸的野孩子’!让她生病了都没钱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信呢?我写给你的那些信呢?!你都收到了吗?你回了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引得不远处几个路过的病人和家属纷纷侧目。
苏晨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肩膀传来剧痛,但更痛的是心。肖霄的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戳在她内心最痛苦、最无法言说的伤疤上!那些独自承受的日夜,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那些被母亲责骂、被外人白眼的屈辱,还有对肖霄杳无音信的怨恨和绝望……此刻全都翻涌上来,堵在她的喉咙口,让她窒息!
她多想告诉他一切!告诉他她等了多久,盼了多久,哭了多久!告诉他母亲撕掉了所有的信,告诉他陈国平的威胁和逼迫,告诉他一个人抚养孩子的艰辛和无助!
可是……怎么说?从何说起?在这样一个地方?在他如此激动、甚至带着指责的逼问下?
而且,说了又能怎样?能改变现状吗?能让他立刻拥有对抗陈国平的力量吗?只会让他更加痛苦,甚至可能冲动之下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反而让她生出一种反常的、冰冷的倔强。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瞪着肖霄,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尖利破碎:
“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在哪里?!你在几千里外的东北!我写信告诉你又能怎么样?!你能飞回来吗?!你能对抗得了我妈吗?!你能对付得了……”她猛地顿住,差点将陈国平的名字脱口而出,硬生生刹住,改口道,“……你能对付得了这现实吗?!”
“所以你就选择瞒着我?!所以你就宁愿一个人承受?!甚至……甚至让晓梦没有爸爸?!”肖霄心痛如绞,口不择言地吼道,“还有陈国平!那个王八蛋!你为什么让他接近你们?!为什么让他接送下班?!你是不是觉得他有权有势,能给你们母女更好的生活?!啊?!”
“陈国平”这三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苏晨摇摇欲坠的神经!他果然看到了!他果然一直是这么想的!他根本不相信她!他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她是一个贪图富贵、可以随意轻贱的女人!
一种彻骨的冰寒和心碎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解释欲望。所有的委屈和苦楚化作了尖锐的、自卫般的反击!
“对!我就是瞒着你了!怎么样?!晓梦是我的女儿!跟你没关系!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陈国平至少能拿出钱救我妈!能救晓梦!你能吗?!你现在除了冲我吼!除了质问我!你还能做什么?!你拿什么来负责?!”
这些话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肖霄最痛的地方——他此刻的落魄和无能!是啊,他拿什么负责?他连女儿救命的五千块都要靠抵押和“抢劫”才能凑齐!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误解的愤怒,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
“好!好!跟我没关系!苏晨!你真是好样的!”肖霄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红得吓人,猛地松开她,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然的笑容,“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近十年,是我肖霄自作多情!是我瞎了眼!你就跟着那个陈国平去过你的好日子吧!我们父子俩……不打扰了!”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充满了绝望的恨意和决绝。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看苏晨那瞬间变得死灰、写满了震惊和更深痛苦的脸,大步流星地、近乎逃跑般地冲出了医院院子,很快消失在寒冷的街角。
苏晨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冰封。耳边回荡着肖霄最后那句“我们父子俩”和那充满恨意的决绝话语,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眼前碎裂、崩塌。
他知道了……他承认晓梦了……但他却彻底误解了她!恨上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只是太委屈太害怕了……
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如同黑洞般吞噬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发出了无声的、却比任何嚎哭都要绝望的颤抖。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单薄颤抖的肩头。
一场本该是久别重逢、冰释前嫌的相见,却在巨大的压力、沉重的误会和激烈的情绪碰撞下,演变成了一场两败俱伤、将彼此推得更远的可怕风暴。
浦江的迷雾,因这情感的狂风骤雨,变得更加混沌不清。而那刚刚确认的父女血缘,尚未感受到丝毫温暖,便先被这冰冷的误解和伤害,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