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夜隔墙无意中聆听到父母关于家庭危机的沉重对话后，晓梦的内心世界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某些坚固的东西碎裂了，某些冰冷的东西开始消融。她依旧沉默，依旧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已的房间里，但那种沉默不再是纯粹的抗拒和冰冷的屏障，而是掺杂了太多这个年龄难以消化和理解的情绪：震惊、恐惧、茫然，以及一种缓慢滋生、却让她不知所措的……关切。
她开始更加留意父亲。不是通过直接的对视和交流，而是透过门缝，透过吃饭时低垂的眼睑，透过一切不易察觉的角落。她看到父亲日益深刻的眉间纹路，看到他即使坐在沙发上休息时，手指也会无意识地、焦虑地敲打着膝盖；看到他偶尔接起电话时，那瞬间绷紧又迅速强压下去的侧脸线条；看到他在书房熬夜后，清晨出现在餐桌旁时，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血丝。
这些细节，以前被她刻意忽略，甚至解读为“虚伪”和“故作姿态”，如今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她心上，带来一种陌生的、酸涩的疼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她一直拒绝承认的“父亲”，并非无所不能的超人，他只是一个深陷困境、疲惫不堪却仍在硬撑的普通人。而他所硬撑的，是她和妈妈的这个“家”。
一种模糊的冲动在她心中萌芽。她想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也想表达一点什么。不是原谅，不是接纳，或许只是一种……无声的回应，回应那夜听到的、那句沉重如山的“拼了命也会保住这个家”。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初三的学生，没有钱，没有力量，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一句关心的话。那些话语堵在喉咙口，仿佛被无形的冰塞住，难以突破。
这个周六的下午，苏晨需要去一趟还在住院调养的赵阿姨家探望。出门前，她细心地炖上了汤，叮嘱晓梦看好火，又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轻声对晓梦说：“梦梦，妈妈出去一下，很快回来。爸爸在书房忙，你别去打扰他。要是……要是他出来，你记得提醒他汤在灶上温着。”
“嗯。”晓梦低低地应了一声。
母亲走后，家里变得更加安静，只有厨房灶上炖锅发出的轻微“咕嘟”声，以及书房里隐约传来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种安静，却让晓梦心中那股想做点什么的冲动愈发强烈。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悄悄回到自己房间，从书桌抽屉最深处，拿出一个扁扁的铁皮糖果盒子。打开盒子，里面不是糖果，而是她攒了许久的零花钱和过年时长辈给的、舍不得花掉的压岁钱。面额都不大，毛票和块票居多，被她叠得整整齐齐。她仔细地数了数，一共是二十三块七毛钱。这对于一个1990年代初的中学生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巨款”了。
她将钱小心地揣进兜里，穿上外套，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又轻轻合上。没有跟书房里的父亲打招呼。
她要去一个地方——离家不算太远的那个老城隍庙小商品市场。那里摊位林立，卖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以前妈妈带她去过几次。她记得，那里有一个摊位，专门卖各种玉石挂件、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上，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晓梦低着头，穿梭在人群中，小手紧紧捂着口袋里的钱，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的期待。她不知道自己具体要买什么，只想找一个能代表“平安”的东西。
终于找到那个记忆中的摊位。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种挂件：玉石的笑佛、观音、生肖，还有红绳编织的金刚结、刻着“平安”字样的铜牌……五花八门，看得她眼花缭乱。
摊主是个热情的中年妇女，看到晓梦站在柜台前踌躇，便笑着招呼：“小姑娘，想买点什么？自己戴还是送人呀？”
晓梦的脸微微一红，声音细若蚊蚋：“送……送人。”
“送什么人呀？男的女的？长辈还是平辈？”摊主熟练地询问。
“……长辈。”晓梦犹豫了一下，低声补充，“男的。”
“哦，送男长辈啊，保平安健康最实惠了。”摊主热情地推荐起来，“你看这个玉观音，水头不错，男戴观音女戴佛，寓意好！或者这个铜钱状的平安扣，象征着平安团圆！还有这个……”
摊主拿出好几样推荐。晓梦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雕刻精细的玉石挂件看起来很好，但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她望而却步，远远超过了她的预算。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挂着一些 smaller、材质相对普通、但价格也便宜许多的挂件。
其中一个小巧的、用褐色绳子系着的深绿色椭圆形石头吸引了她的注意。石头表面打磨得还算光滑，透着一种温润的光泽，上面用简单的线条刻了一个她看不懂的、类似火焰或者云朵的图案，背面则光洁无字。标签上写着“天然岫玉平安牌”，价格：十八元。
这个价格，刚好在她的承受范围内，而且“平安”两个字，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祈愿。
“这个……能拿给我看看吗？”她鼓起勇气指了指。
摊主拿出那个小牌子，递给她：“小姑娘眼光不错嘛，这是岫玉的，虽然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也是天然石头，戴着养人，保平安最灵验了！”
晓梦将小牌子握在手心，石头带着一丝凉意，触感光滑。它不够精美，甚至有些朴素，但那种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感觉，却让她觉得莫名安心。上面的图案虽然简单，却有一种古朴的力量感。
“就要这个吧。”她没有再犹豫，从口袋里掏出那叠被她攥得有些发潮的零钱，仔细数出十八元，递给了摊主。剩下的五块七毛钱，她小心地重新放回口袋。
揣着那个用一个小小红布袋装好的平安牌，晓梦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心里既轻松又忐忑。她快步走回家，心跳得有些快。
回到家，厨房炖锅的汤还在咕嘟作响，书房的门依旧紧闭。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她悄悄溜回自己房间，将那个小红布袋紧紧攥在手心，思考着该如何送出去。
直接给他？说什么？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顿时感到脸颊发烫，舌头打结。绝对做不到。
放在他门口？好像太奇怪了。
吃饭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万一他不要，或者问起来怎么办？
她纠结了整整一个下午，那个小小的红布袋在她手心里被捂得温热。
傍晚，苏晨回来了，开始准备晚饭。肖霄也终于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浓重的倦色，坐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
晚饭桌上，气氛依旧沉默。晓梦吃得心不在焉，那个小红布袋像一块烧红的炭，在她口袋里发烫。她偷偷瞄了父亲几眼，他看起来真的很累，吃饭的动作都有些迟缓。
机会出现在饭后。肖霄起身，准备回书房继续工作。可能是因为太疲惫，他放在沙发上的外套忘记拿了。
晓梦的心猛地一跳！
苏晨正在厨房收拾，没有留意客厅。
晓梦深吸一口气，如同一个即将执行秘密任务的小特工，心脏狂跳着，迅速站起身，走到沙发边。她飞快地、几乎是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红布袋，迟疑了一秒钟，然后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猛地将其塞进了父亲外套的右边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颊烧得通红，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她不敢停留，甚至不敢看一眼书房的方向，立刻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自已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长途奔跑。
客厅里，苏晨从厨房探出头，疑惑地看了看晓梦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沙发上肖霄的外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温柔的笑意，却没有点破。
过了一会儿，肖霄从书房出来拿外套。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手指无意识地伸进口袋里，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摸到了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带着一丝陌生触感的红布袋。
他疑惑地拿出来，摊在手心。那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很简单的小红布包，口子用一根同色的细绳系着。他迟疑了一下，解开细绳，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个深绿色的、刻着简单图案的岫玉平安牌，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略带薄茧的掌心。在灯光下，它散发着温润而质朴的光泽。
肖霄完全愣住了。
他拿着那块小牌子，翻来覆去地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这不是他的东西。是谁放进去的？苏晨？不像。那是……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晓梦紧闭的房门，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焦虑，直冲上他的眼眶，让他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他明白了。
是晓梦。
是那个一直对他冷若冰霜、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女儿！
她用她自已的方式，用她攒了不知多久的零花钱，买了这个小小的、笨拙的、却蕴含着最朴素真挚祈愿的平安符，用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塞进了他的口袋。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甚至没有一个表情的交流。
但这无声的举动，却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具有冲击力，更像一道温暖而强劲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横亘在父女之间那厚厚的冰层，直抵肖霄内心最柔软、最渴望的深处！
他紧紧攥着那块还带着女儿掌心温度的小小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喉咙哽咽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眼眶，沿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他没有去擦，只是任由泪水流淌。那泪水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震惊、狂喜、愧疚、感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温暖和力量。
苏晨默默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丈夫颤抖的背影和那无声流淌的泪水，她的眼眶也湿润了。她悄悄退回了厨房，将这一刻的空间，完全留给了那对终于开始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的父女。
肖霄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平安牌重新放回红布袋，系好绳子，然后极其郑重地、将它贴胸放进了衬衣内侧的口袋里。那坚硬的、微凉的触感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真的有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缓缓注入他的心脏。
他再次看向晓梦的房门，眼神变得无比柔和而坚定。他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转身走回书房。他的脚步，似乎比之前轻快了一些，也沉稳了许多。
黑暗中，晓梦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没有听到父亲说话，也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只听到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如释重负般的叹息，然后是书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将发烫的脸颊埋在膝盖里。没有人看到，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生疏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如同破开坚冰的第一缕春风，带着某种笨拙而珍贵的暖意。
那一夜，肖霄书房的灯光依旧亮到很晚。但坐在书桌前的他，时不时会下意识地用手按一按胸口的位置。那里，一枚小小的、笨拙的平安符，正紧贴着他的心跳，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少女最初、最真挚的守护。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