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的气息就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北风卷着雪沫,却吹不散家家户户门窗里溢出的油炸食物的香气和孩童的嬉闹声。对我而言,年的核心,从来不在春晚的喧闹或是新衣的光鲜,而在那一口由父亲亲手操持的、带着家的独特印记的团圆饭。尤其是他做的鱼,那滋味,是我漂泊在外时最深的念想。
今年依旧如此,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母亲的老家。外公去世后的第三个春节,按照老规矩,年三十下午,舅舅、爸爸带着我们一众小辈,去了村后的坟山。山路被积雪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坟头清理得干干净净,摆上糕点水果,烧上纸钱元宝,舅舅嘴里念念有词:“爹,回家过年了,家里都准备好了,跟我们一起回去啊。”
香烟袅袅,纸灰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我望着外公的墓碑,心里有些许怅然,但并未感到什么不同。生死界限,在唯物主义的我看来,清晰且不可逾越。
然而,某种难以言喻的异样,从我们接“姥爷”回家后,就悄然弥漫在舅舅家的老屋里。那并非阴冷或恐惧,而是一种……存在感。仿佛某个熟悉的角落,总有一道无形的目光;空着的椅子,似乎刚刚有人起身离开;夜里,堂屋的灯偶尔会自己轻微地晃动,像被衣角轻轻拂过。
母亲说:“是你姥爷回来了。”我笑笑,只当是心理作用或者穿堂风。
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大年初六。
初六那天,家里来了好几拨拜年的亲戚,热闹非凡。傍晚时分,人渐渐散了,爸爸系上围裙,说:“今天人多,菜吃得杂,晚上我简单做个鱼,清清口。”
舅舅家的厨房还是老式的土灶,爸爸却用得得心应手。一条肥美的鲤鱼,被他利落地处理干净,改刀,下锅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加入葱姜蒜、自家晒的豆瓣酱,添上井水,咕嘟咕嘟地炖了起来。很快,浓郁的酱香混合着鱼肉的鲜甜便充满了整个堂屋。
我馋虫大动,守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鱼好了,爸爸将它盛在一个略显陈旧的蓝边大瓷盘里,汤汁浓稠,鱼肉颤巍巍,撒上翠绿的葱花,诱人至极。他端着鱼走出厨房,却没有放在我们吃饭的圆桌上,而是径直走到了靠墙的供桌前。
供桌上,摆着外婆和外公的遗像,前面放着几碟干果、点心和一小杯白酒。爸爸小心翼翼地将那盘鱼放在了遗像正前方,又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嘴里轻声说着:“爸,您最爱吃的鱼,刚出锅的,您先尝尝。”
香烟缭绕,外公遗像上的笑容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愣了一下,心里有点不以为然,觉得这未免太过形式。人都走了,还能尝出什么味道呢?
供奉了大约一刻钟,妈妈才示意可以把鱼端下来了。那盘鱼看起来和刚才并无二致,只是热气散了些。爸爸把它重新放回饭桌,招呼大家:“来,吃鱼。”
我早就等不及了,第一个伸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腹肉,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然而,预期的鲜香滑嫩并没有出现。鱼肉入口,是一种……极其寡淡的感觉。口感是绵软的,缺乏弹性,味道更是奇怪,仿佛所有的鲜味、酱香都被人凭空抽走了,只剩下一点咸味和鱼本身淡淡的、略带腥气的底味。它像鱼,却又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父亲做的鱼该有的味道。
我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嘟囔:“爸,这鱼……味道怎么这么淡?好像没什么味儿啊?”
爸爸正小口抿着酒,闻言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平静,他淡淡地说:“你姥爷吃过了,这不好吃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姥爷活着的时候,就最爱吃我做的这一口鱼。”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莫名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吃过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刚才那炷香,那缕烟,真的带走了鱼的“精华”?
桌上其他人都神色如常,舅舅甚至还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母亲夹了一筷子,细细品了品,说:“是有点不一样了,老爷子尝过,这鱼就没魂了。”
没魂了?我咀嚼着这三个字,看着盘子里那色泽依旧诱人,却失了“魂”的鱼,第一次对那个“他们回来了”的说法,产生了将信将疑的触动。这不仅仅是心理作用,这是实实在在的、味觉上的缺失。
带着初六那天关于鱼的诡异体验,我们在大年初七下午启程回了城。一路上,我都在回想那鱼的味道,那种空洞的、失了精髓的口感,让我心里毛茸茸的。
城市的年味淡了许多,但一回到自己家,那种紧绷的、夹杂着疑虑的感觉就松弛了下来。窗明几净,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
晚上,爸爸说:“在舅舅家没吃痛快吧?咱家还有一条好鱼,我给你做了。”
我立刻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也想借此验证些什么。
家里的厨房是明亮的燃气灶,锅碗瓢盆都是用了多年的。爸爸依旧是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杀鱼、清洗、控水、热油、下锅。刺啦一声,鱼皮在热油中迅速收紧,变得焦黄。加入料酒、生抽、老抽、醋、糖,还有他秘制的几味香料,注入开水,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炖。
很快,那种独属于我们家的、霸道的、鲜香滚烫的香气就占领了每一个角落。这香气与在舅舅家时闻到的似乎同源,却又截然不同。它更浓郁,更富有侵略性,带着锅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鱼端上桌了。同样是鲤鱼,同样是酱焖,眼前的这一条,却显得格外精神。鱼皮油亮,汤汁粘稠地挂在鱼身上,鱼肉雪白紧实。我深吸一口气,夹起一块,吹了吹气,小心地放入口中。
瞬间,丰富的味道在味蕾上炸开。咸、鲜、甜、香、微辣,层次分明,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鱼肉的纤维感清晰,弹性十足,每一丝都吸饱了浓郁的汤汁。那是一种活色生香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味,与舅舅家那盘“被吃过”的鱼形成了天壤之别。
“香!爸,这才是你做的鱼!”我满足地喟叹,连扒了好几口米饭。
爸爸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慢悠悠地说:“这下信了吧?在舅舅家,那鱼是给你姥爷准备的,他尝过了滋味,剩下的自然就淡了。回了咱自己家,这鱼是给我们自己吃的,味道当然就正了。”
我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心中豁然开朗,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那一刻,我不再需要任何科学的解释。味觉是最真实的记忆,也是最质朴的证明。我相信了,真的相信了。
我相信,年三十那天,当我们去坟前呼唤,外公的魂魄,或许真的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跟着我们回到了那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他坐在我们看不见的椅子上,听着子孙的喧闹,看着熟悉的景象,并且,在初六那天,他真的“尝”了爸爸特意为他做的那条鱼。他带走了鱼的“魂”,那最精华的滋味,留下了形骸,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一个温暖而又略带伤感的提示——他回来过,他一直都在。
这个认知,并不可怕,反而让这个年在我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分量。它填补了外公缺席的遗憾,让团圆这个词,超越了物理空间的限制。
我想起在舅舅家那些细微的异样:夜里莫名晃动的灯光,或许是他起身倒水;空椅子上微微下陷的痕迹,或许是他坐在那里听我们聊天;甚至母亲偶尔会对着空气自然地说一句:“爹,您别光坐着,也活动活动。”当时觉得是母亲思念成痴,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最自然的交流。
逝者并非完全消失,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在特定的时节,在亲情的强烈召唤下,他们能够短暂地回归,参与这场名为“年”的盛大仪式。他们吃不了实质的食物,却能汲取食物的“气”或“味”;他们无法开口说话,却能通过种种细微的迹象,让我们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那盘失了鱼味的鱼,就是外公留给我的、最直接也最温柔的“信号”。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收到了我们的心意,他回来陪我们过年了。
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送先人回去的日子。舅舅家又举行了简单的仪式,烧了些纸钱,意思是送外公“回去”了。妈妈回来后说,心里踏实了。
而我,坐在自己家的书桌前,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我回味着初六那盘寡淡的鱼和初七晚上那盘鲜香的鱼,心中充满了宁静的感动。死亡并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只要我们还记得,还在特定的日子为他们摆上一副碗筷,做一道他们爱吃的菜,他们就从未真正离开。
那盘鱼的两种滋味,将会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它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鬼魂的诡异故事,更是一个关于思念、关于传承、关于生死之间那份温柔连接的民间信仰。它让我知道,在某些时刻,我们所爱的人,真的会跨越那看似不可逾越的界限,回家来看看。
而这份相信,让每一个团圆的日子,都充满了更深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