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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成都夜色,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模糊的暖色调,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如同一条缓慢移动的光河。唐七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恐惧而僵硬,眼皮沉重得不断打架,却又被心底那股寒意强行支撑着,不敢真正合眼。

陈玄依旧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姿态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一尊没有生命迹象的雕塑,又仿佛会以这种姿态,一直坐到时间的尽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迫,让这间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寓,变得如同一个透明的牢笼。

忽然,他动了。

并非大幅度的动作,只是极其自然地站起身,如同一个普通的访客准备告辞。

但这微小的动作,却让唐七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所有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瞳孔里放大的惊恐。她死死地盯着他,喉咙发紧,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走?这个字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回荡。他能走去哪里?回到那个他刚刚描述的、光怪陆离的书中世界?还是像他出现时那样,再次凭空消失?

陈玄没有在意她几乎要凝固的惊恐表情。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这房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他抬起右手,对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随意地、轻描淡写地,横向一划。

动作流畅而精准,不带丝毫烟火气,不像是在施展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更像是一位画家在完成画作后,信手勾勒的最后一道线条。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最坚韧的丝绸被无形利刃裁开的声音响起。

空间,应声裂开。

那不是幻觉。在唐七瞪大的双眼注视下,客厅中央的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紧接着,一道幽深的、边缘流淌着难以言喻的迷蒙光晕的裂隙,凭空出现。裂隙内部,并非单纯的黑暗,而是由无数细密、繁复、不断生灭的法则线条构成的光怪陆离的通道,散发出一种冰冷、浩瀚、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令人心悸的气息。仅仅是瞥上一眼,就让人灵魂战栗。

陈玄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出。

他的身影,那袭素白的长袍,瞬间被那迷蒙而危险的光晕吞没,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在他身影完全没入的刹那,那道横亘在客厅中的空间裂隙,如同拥有生命般,以一种绝对符合某种至高规律的方式,自边缘向中心迅速弥合、收缩。过程依旧无声无息,速度快得超越视觉捕捉的极限。

前一瞬还存在的、连接着未知维度的通道,下一瞬已彻底消失。

客厅里,恢复了原样。

沙发、茶几、散落的书籍、亮着的屏幕……一切都保持着之前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撕裂空间的一幕,那令人窒息的存在,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集体幻觉。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异样感,以及那被彻底颠覆、短时间内绝对无法重建的世界观。

唐七依旧僵硬地蜷缩在沙发角落,许久,许久,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般,彻底瘫软下来。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后怕。

她怔怔地望着陈玄消失的地方,那片此刻空无一物的空气,眼神空洞。

他……真的走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纯粹的放松,反而是一种更加深邃的茫然和恐惧。一个能够随意撕裂现实空间、来自书页之间的存在,他的“离开”,真的意味着结束吗?

窗外,城市的夜依旧喧嚣,但传入唐七耳中,却变得无比遥远和隔膜。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今夜之后,她笔下的每一个字,或许都将承受着一道来自未知维度的、冰冷的注视。

而这份恐惧,将如影随形。

二零零九年的秋天,在川西平原这个略显陈旧的军区大院里,夜晚总来得格外清晰。风掠过一排排老旧的苏式楼房,穿过枝叶日渐稀疏的梧桐树,带来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的、缓慢而深沉的凉意。陈玄就站在院角那棵最年迈的梧桐树下,身形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完美交融,仿佛他本就是这 scenery 的一部分,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的、沉默的守望者。他的目光,穿透了几十米的清冷空气和那层薄薄的玻璃,牢牢地系在三楼那扇晕出暖黄色灯光的窗户上。

窗内,是一个被温暖和琐碎填满的世界。

七岁的他,穿着有些年头的棉质睡衣,外面套着外婆亲手编织的枣红色混纺毛线背心,正伏在那张漆色斑驳的老式书桌上,对付着最后的作业。桌上那盏塑料台灯,用了有些年头,光晕是昏黄的,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陈旧感,勉强驱散着书桌一角的昏暗。

脚步声轻轻响起,外婆端着一杯牛奶走了过来,白色的瓷杯壁上,迅速凝结起一层细密的水雾。“莫要紧到写喽,”她的声音带着一日操劳后的沙哑,却又异常柔和,“快点把牛奶喝了,早点睡,娃儿家正在抽条,睡得好才长得高。”她说着,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外孙露在睡衣外面的手腕,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哎哟,这手冰沁沁的!说了这老房子暖气不中用,你外公那个老倔牛还不信!”她转身,从身后的旧沙发上捞起那条厚重的、军绿色的毛毯,不由分说地将其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孩子腿上。

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里,外公深陷其中。他戴着老花镜,就着这并不明亮的灯光,正全神贯注于一本厚厚的《舰船知识》。杂志的彩页已有些磨损,封面上辽宁舰的雄姿却依旧清晰。听到外婆的抱怨,他头也没抬,声音从书页后沉闷地传来,带着老一代人特有的固执和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男娃儿家,冷点算啥子嘛?我们当年在罗布泊搞测量,零下几十度,那风刮过来,脸上像有刀子在割,不也一样挺过来了……”

“你那些老黄历,哪个要听嘛!”外婆立刻打断了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你那是什么年头?现在是啥子光景?娃儿细皮嫩肉的,能跟你们那些风吹日晒的老疙瘩比?”她一边说着,一边没好气地又将毛毯的边角使劲掖了掖,仿佛要将所有的寒意都隔绝在外。

外公顿时收了声,只是把手中的杂志翻得哗啦一响,以此作为无声的抗辩。陈玄却看到,他那双穿着旧皮鞋的脚,在地板上有些不自在地蹭了蹭。

小陈玄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常插曲,他默默地捧起那杯温热的牛奶,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润的液体带着淡淡的奶香,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四肢的微寒。他继续埋首于作业,是一道有些绕弯的数学题,让他不禁咬住了铅笔末端,小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陈玄的感知无声地蔓延过去,清晰地“看”到,孩子左臂内侧,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小块新鲜的擦伤,边缘还泛着血丝,在白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那是白天在操场上被几个追逐打闹的高年级学生撞倒后,手肘蹭在粗糙水泥地上留下的印记。孩子不时下意识地拉扯着毛线背心的袖子,试图将那点不愿示人的委屈隐藏起来。

外婆收拾完厨房,又端来了一盆洗脚水。白色的塑料盆,边缘有着好几处磕碰留下的凹痕。她用手肘熟练地试了试水温,才将孩子那双冰凉的脚轻轻按进温热的水里。“明天……”她刚起了个话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试探。

小陈玄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慌和恳求,他用力地摇着头,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哭腔:“婆!莫跟妈妈说!她……她今天打电话回来,声音都是瓮的,肯定又是生意上的事情不顺心了……莫让她再为我焦心了……”

外婆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被这恳求硬生生堵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声极其沉重、仿佛能压弯脊梁的叹息。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蹲下身,更加用力地、几乎带着点执拗地搓揉着孩子冰凉的脚丫和小腿,仿佛想通过这最原始的接触,将自己无法言说的心疼和那份深藏于心的坚韧力量,一并传递过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外公,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杂志,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外婆身旁默默地蹲下。他那双看过大海、望过戈壁、历尽风霜的眼睛,先是落在了盆中那双小小的、被热水泡得微微发红的脚上,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上移,扫过孩子试图遮掩的手臂,最终,定格在那双强忍着泪光、写满了不安和一丝倔强的眼睛上。

他没有询问原委,没有给予廉价的同情,只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盆里的水温渐渐褪去,他才张开嘴,那沙哑的、仿佛带着戈壁风沙颗粒感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异常清晰:

“你嘛,”他的目光像两盏不会摇曳的老灯,直直地照进孩子心里,“长得跟豆芽儿一样,风吹都要倒。打架嘛,肯定打不赢噻,”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太阳东升西落的事实,

“怪哪个?怪你自家!”

这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骤然投入平静的水面。

外婆立刻扭过头,嗔怪道:“你个死老汉!净说些混账话!哪有你这样当外公的!不劝娃儿就算了,还在这儿火上浇油!”

小陈玄也愣住了,他望着外公,脸颊迅速涨红,嘴唇嗫嚅着,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觉得一股混合着委屈、羞恼和不甘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眼眶瞬间就红了。

陈玄在树下,清晰地感受到了七岁的自己那一刻内心的翻江倒海——那不是被责骂的伤心,而是某种隐秘的弱点被最亲近的人毫不留情地戳破所带来的窘迫,以及一种被彻底“看扁”后,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强烈的不服气。

外公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外婆的埋怨和孩子泫然欲泣的表情,他站起身,走到小陈玄面前,依旧是用那双布满厚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手,重重地按在孩子瘦削单薄的肩膀上,那力道几乎让身形单薄的孩子一个趔趄。

“光晓得流猫尿,有屁用!”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硬朗,“骨头是自家长的,力气是自家练出来的!不想挨欺侮,就给我把自家弄得梆硬点!听到没得!”

说完,他不再多看孩子一眼,仿佛已完成了一项重要的训诫,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坐回藤椅,重新拿起了那本《舰船知识》,昏黄的灯光将他阅读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外婆还在低声数落着外公的不是。小陈玄站在原地,深深地埋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外公那几句硬邦邦、像石头一样的话,却在他脑海里反复撞击、回响——“怪各家”、“流猫尿有屁用”、“弄得梆硬点”……

过了许久,他才默默地挪到床边,钻进了被外婆铺得厚厚实实的被窝。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蜷缩起来,寻求温暖和庇护。相反,在那充满阳光味道和一丝老式棉布气息的被子下面,他悄悄地、紧紧地攥住了两只小拳头。

陈玄站在梧桐树下,望着那个在被子下暗暗较劲的、年幼的自己,嘴角不由自主地,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复杂却又无比温暖的弧度。

是啊,就是如此直接,甚至显得有些粗粝和不近人情。没有温言软语的安慰,没有循循善诱的开导,只有最赤裸的现实和最硬核的解决方式。然而,命运有时就是这般奇妙,正是这种毫不拐弯抹角的“撅话”,像一瓢突然浇下的冷水,反而激醒了血脉深处那份不肯服输、不甘人后的倔强。

这个2009年川西平原的秋夜,因为外公这几句掷地有声的“糙理”,因为外婆那无声却磅礴的关爱,因为那杯温热的牛奶、那条厚重的毛毯、那盆渐渐冷却的洗脚水,以及被窝里那个紧紧攥拳、暗自发誓要变得“梆硬”的少年,而被无限地拉长、放大,深深地、牢牢地镌刻进陈玄永恒的记忆之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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