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春归·种在风里
柳林村的春汛来得急。李老汉蹲在老槐树下修犁耙时,发现树根旁的土垄里又冒出了几株嫩绿的芽尖——和去年霜降时百年善种发的芽一模一样,麦芒上还凝着细水珠,像撒了把碎星子。
阿绣!他扯着嗓子喊,快来瞧这芽儿!
梳着双螺髻的姑娘从晒谷场跑过来,裙角沾着新采的榆钱。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芽尖,忽然笑出个酒窝:和星君走那天,小丫头说的明年春天见,应验了。
晒谷场上的惜物台比去年更热闹。王猎户送来了狐狸皮缝的暖手炉(说是白虎坐骑托梦说今年春寒),刘婶的碎瓷片拼成了幅百鸟朝凤(原是她孙女儿去年摔碎的十二只蓝边碗),赵财主家送来半截雕花门楣(说是祖宅翻修时,木匠发现梁上有行小字:善念如梁,越旧越稳)。最显眼的是李明轩送来的——他从县城书局刻了套《农桑辑要》,封皮用的是村东头老墙拆下的青砖磨的粉,墨香混着砖土气,倒比新纸还熨帖。
阿公,阿绣捧着碗新熬的槐花粥过来,明轩哥说今年要在村头建学堂,让娃们边读书边学种麦、编筐、补碗。她舀起一勺粥,吹凉了递过去,您尝尝,加了新晒的槐花瓣,和太奶奶当年熬的一样甜。
李老汉喝着粥,望着远处正在量地的大个子男人。那是李明轩,如今虽已做了三年县令,却总爱穿粗布短打,裤脚沾着泥。前几日他差人送信来,说要砍了县衙后院的老槐树,移到村头当学堂的梁柱——那树他小时候爬过,树洞里还藏过秀才娘子送的桂花糖。
阿绣,李老汉突然说,你记不记得,十年前霜降那天,你蹲在槐树下哭,说梦见奶奶说碎瓷片里藏着月亮
阿绣歪头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后来您带我翻了惜物台,真的在碎瓷片堆里找到了块月亮形状的瓷片,我用它盛过麦种,后来埋在老槐树下......她的话顿了顿,望着树根旁的新芽,原来那不是巧合。
风掠过晒谷场,捎来若有若无的麦香。阿绣忽然指着村东头——那里新立了座小碑,刻着善种台三个字,碑前摆着束刚采的野菊,是前街张寡妇放的。张寡妇早年丧夫,去年冬天病得快不行,是村里妇人轮着给她送热粥,李明轩还把自己当俸银买的棉被送了她床。
明轩哥说,阿绣蹲下来,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朵麦穗,善念不是挂在嘴上的,是要像老槐树的根,扎得深,才能长得出新枝。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您瞧,今年的老槐树抽了这么多新芽,是不是因为去年冬天,我们把所有碎瓷片、旧布片、老木头都好好收着?
李老汉没说话,只是望着树桠间晃动的红绳。那是阿绣去年编的,说要给未来的小阿绣留个记号。如今红绳上多了串小铜铃,风一吹,叮铃铃的,像极了当年阿绣小时候戴的长命锁。
暮春的雨来得柔。李明轩踩着青石板往村里走,靴底沾着新泥。他路过惜物台时,停住脚步——刘婶正把孙女儿的新围兜补得花团锦簇,补丁上绣着麦穗;王猎户蹲在旁边,用狐狸毛给娃编了只小狐狸,耳朵尖还染成了红色;赵财主捧着半块雕花砖,正和木匠商量着刻什么字,额角沾着木屑,倒比穿官服时亲切许多。
县太爷来了!有人喊。
众人抬头,李明轩已走到近前。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桂花糕:刘婶,尝尝新做的,比去年的甜。又摸出个小布包,王猎户,这是从州城带的草药,给狐狸敷腿伤的。最后走到赵财主身边,叔,这砖上的字我琢磨好了,就刻万物有灵——您看可成?
赵财主眯眼瞧了瞧,拍腿大笑:成!成!比我那臭脾气强多啦!
雨丝飘进李明轩的衣领,他打了个寒颤,却笑得更暖。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几个小不点儿正追着只花蝴蝶跑,蝴蝶的翅脉间流动着麦穗的金纹——和十年前阿绣追的那只,一模一样。
夜里,李老汉坐在槐树下打盹。阿绣端着碗热牛奶过来,放在他脚边。明轩哥说,学堂的梁柱明天就要竖起来了。她挨着祖父坐下,望着树桠间的红绳,您说,要是奶奶还在,她会怎么说?
李老汉摸出怀里的麦种——那粒百年善种,如今已长成了小树苗,芽尖绿得透亮。你奶奶啊,他轻声说,她准会说,阿绣,你看,这善念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你太奶奶传给我,我传给你,你传给明轩,明轩传给所有娃娃的。
风掠过老槐树,新抽的枝桠沙沙作响。阿绣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屋里跑,回来时捧着个红布包。爷爷,这是我从惜物台找到的,您瞧!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块月亮形状的瓷片,釉色温润,中间有个浅浅的字。
是十年前您和我埋下的那块。李老汉接过瓷片,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瓷片上的字泛着暖光,原来它一直都在。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混着麦香,飘得很远。阿绣靠着祖父的肩,慢慢闭上了眼。她梦见自己在云端奔跑,脚下是漫山的麦浪,每粒麦种都刻着人间的名字:有李老汉的名字,有她自己的名字,有李明轩的名字,有王猎户、刘婶、赵财主的名字,还有那只瘸腿狐狸、断腿母鸡、花蝴蝶的名字。
原来,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天地宴席上的宾客。而这宴席,从来不会散——因为人间永远有新的麦种要埋,新的善念要生,新的故事要讲。
晨光熹微时,李老汉醒了。他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新抽的枝桠上,几只麻雀正跳来跳去,衔着草籽筑巢。阿绣已经起了,正蹲在惜物台前,把昨夜收的碎布片理得整整齐齐。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李明轩在巡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爷爷,阿绣抬起头,脸上沾着草屑,今天要去后山种树吗?
李老汉点点头,摸出怀里的麦种:去,把去年收的麦种带上。
母女俩并肩往门外走,晨雾里飘来槐花香,混着新麦的甜,混着灶膛里的暖,混着人间所有温暖的香。
他们走后,老槐树的枝桠轻轻摇晃,一片花瓣飘落在供桌上——里面裹着粒麦种,麦芒上还沾着星子的光。
那是星君留下的礼物,也是人间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