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驮着夕阳掠过紫禁城阙飞檐,将刑部西角门外枯柳的影子拖得细长似鬼爪。临时砌起的砖炉在风口呜呜作响,炉膛内松木噼啪燃烧,灼烫气流掀动着孙秉正赤罗官袍的下摆,露出襟前盘螭补子一道被香火燎出的焦痕。炉前青砖上撒着层薄薄白灰,风过时打着旋——那是王四残留于世的最后痕迹,连同他碎裂的琵琶残片,都将在这炉火中重归天地。
李墨轩手捧黄铜方盘上前,盘中素缎衬着那两截合拢如玉环的“万历廿玖年造”青白玉簪。断口处温润光华流转,簪尾却似浸透万年寒潭。孙秉正目光沉凝,伸手拈起簪身。指尖传来彻骨冰寒,恍然又见破庙泥胎空洞眼窝里抠出的鸽血红宝——那是多少人的碧血凝就?
靛蓝巨猴无声地自墙角阴影里走出。它身上狂躁戾气已被多日沉寂熬成一种枯槁的疲惫,唯有那双琥珀竖瞳仍如炭火燃尽后的两点赤烬,死死盯住方盘中玉簪。风穿过它蓬乱长毛,项间那枚引发轩然大波的旧银铃“当啷”轻颤一声,在暮色里发出伶仃呜咽。
孙秉正将簪高举过眉,簪尖在落日余烬下晕开一泓冷冽清辉。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望了那静立的猿影一眼,袍袖一震,手中冰凉之物稳稳坠入烈火!
“嗤——”
一股幽碧色的火焰陡然自松柴深处腾起!簪没入火舌瞬间,断茬处像有生命般吸附住炉膛内王四的骨灰。那骨灰霎时不再是零落散沙,竟被无形之力聚拢、煅烧、旋转!旋涡中心浮出一片朦朦的青白光影!
光影颤动着、流散着……依稀凝出一个女子消瘦虚渺的轮廓!云鬓低绾,宫装曳地,眉眼模糊似隔烟水……唇微启,无声之语如叹息般随着火焰扭曲摇曳:“陈郎……(王四化名陈三)那年你为守梅林之秘……指断琴弦……今以簪还魂……莫再渡我……” 声音融入柴火爆裂声,消散于凛冽北风。
火焰骤然恢复橙红!幻象湮灭!唯余灰烬中一道青气直冲数尺,又被朔风扯碎吹散!簪!玉簪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炉膛深处几点白玉熔成的星火般微斑,跳跃一瞬即灭。
猴喉中发出一声哀绝到没有声音的呜咽,庞大的身躯剧震,前爪重重砸在冻土上!
顺天府后衙书案,灯下墨痕如血。
孙秉正端坐,左手紧按着一份由刑部誊录、盖满诏狱黑红指印的卷宗——《马骢伏罪录》。册页翻卷处,薛如兰(薜妃)毒杀内侍、马骢活取人牙的墨字如地狱蝇虫爬动。右手狼毫饱蘸浓墨,悬于雪浪笺上,似重千钧。
终于落笔!
臣孙秉正谨以五内泣血,昧死上奏:
伏惟河间乐户卢玉娘,乃掖庭药弑案余孽薛如兰!秽乱宫掖,伪牒易名,巫蛊祸结于天听,实乃披画皮之魅,藏匕刃于心!
原东厂逆獠马骢,本亦是乐户遗骨,身刺伪忠印记,甘为爪牙。十数年间屠戮同侪,拔齿如薅草,毁容似碾蚁!上至贵妃阴私,下迄御药旧档,凡沾唇目者皆被其剔骨剜心!更构陷忠仆王四,勾结商贾卢怀安勒毙抛尸,其心可诛,天地难容!
巍巍蟒袍之下,尽裹豺狼腥膻!煌煌丹陛之上,竟伏蛇蝎巢窟!
然太行遗种青猿,虽披毛饮血之属,感王四活命微恩,衔冤闯阙,扑碎金堂,竟揭此弥天妖氛!彼衣冠者视黎庶如草芥,而兽类反知衔环结草!冠冕堂皇不如禽兽,忠孝节义反在荒丘!
臣泣血叩请,将血案紫檀御椅永置刑部,獬豸座前!以诫天下——
**衣冠常为禽兽,荒丘反立忠良!**
臣肝脑涂地,伏候雷霆!
“衣冠常为禽兽,荒丘反立忠良”!十二字如凿,铿然入纸。墨汁浓稠得化不开。
紫禁城内乾清宫西暖阁。铜胎珐琅薰笼吞吐暖香,万历帝枯坐蟠龙榻。指尖划过奏折上“衣冠禽兽”与“荒丘忠良”处,留下一点朱砂印记。帝王面上不见波澜,唯眼中深潭微澜。许久,御笔饱蘸朱砂,在孙秉正泣血弹章上批下十数字,笔力沉若千钧:
**览。奏。
逆案紫檀椅移置刑部大堂正中。
百官入署,必观此椅。
钦此。**
朱批如血。椅成警世图腾。
正阳门箭楼之巅。朔风如刀,刮得城头旗帜裂响。靛蓝巨猿立于雉堞尽头,俯瞰脚下万巷霜尘。颈间银铃在风中急促摇荡,铃声清越孤绝,穿透暮云。冬日寡薄的阳光恰从西直门方向斜切而来,惨白光线被箭楼高耸的女墙切割,又穿过银铃摇动时那狭窄的铃身缝隙——
一道边缘清晰、笔划盘曲的光影投在城楼内壁厚重灰砖上!
“忠”!
巨大光影随铃声颤摇,边缘映着风霜侵蚀的砖痕,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烙印在帝都的胸膛上。砖石无言,光影不灭。
最后一抹残阳沉入西山。猿影在光斑褪去的一瞬纵身而起,裹挟着凄厉风鸣,如一道决绝的蓝色闪电扑入城墙阴影深处。只余一枚孤铃自高空跌落城砖,“叮当”脆响后滚入泥尘缝隙,掩于永恒沉寂。
岁月风蚀。刑部旧衙早迁,空留一座荒颓深院。库房铁门铜锁锈迹斑斑,瓦当间蒿草离披。唯库房深处尘埃覆盖下,那张紫檀御椅依然如匍匐巨兽,踞于中央。
子夜月光艰难攀越高窗铁棂,凝成一道灰白光束,不偏不倚罩在椅背“九狮抱莲捧珠”的深雕之上。狮眼空洞,在流动的光尘中似有冷芒。木纹中渗藏的玉簪熔痕早已化为乌有,唯椅座底板那道深陷木髓的“万历廿玖年卢”刻痕,在月华下幽幽泛着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