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林的风是静止的。
鸦骨悬停在林冠上方,骨翼扫过枯枝时,带落几片焦黑的叶子——那些叶子本应是金黄的,却因时间错乱提前枯死,边缘蜷曲着,像被火舌舔过的纸页。
他循着时砂的指引而来。
时之灵赠予的齿轮此刻正贴在他心口,指针疯狂转动,最终指向树林最深处那棵巨树。树干粗壮如山,树皮皲裂处露出暗金色的纹路——那是被碾碎的钟表齿轮,与地脉纠缠生长,将整座树林的时间锁成了死结。
“就是这里了。”他低鸣一声,收拢羽翼俯冲而下。
树根处的藤蔓突然活了过来。
那些藤蔓不是普通的植物,它们裹着青铜色的鳞片,表面流转着幽绿的时砂光,每根藤蔓上都串着破碎的钟表零件:生锈的时针、断裂的表链、碎成菱形的镜面。藤蔓缠上鸦骨的骨爪,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骸骨。
“外来者。”
苍老的声音从树心传来,混着木料开裂的脆响。藤蔓骤然收紧,鸦骨被拽向树干,骨翼撞在凸起的树瘤上,碎了几片彩羽。他抬头望去,只见树心处的树洞里,嵌着一枚破碎的金色表盘——正是时之灵所说的“第3时辰碎片”,表盘的裂痕里渗出暗褐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血。
“你是来取碎片的?”声音继续响起,“可你知道这碎片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鸦骨的骨喉动了动。他能感觉到,树洞深处有团灼热的存在,像被封在琥珀里的火焰。
“三百年前,我是这片森林的时灵。”那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我守护着每片叶子的生长周期,每朵花的绽放时刻,甚至每只松鼠啃食松果的时长。那时时间是有温度的,春樱落七日,秋枫红三月,连雪落在屋檐上的声音,都能数清是七十二声。”
藤蔓的力道松了些。鸦骨借机稳住身形,看见树洞里的表盘上,刻着一行褪色的小字:“致阿鸦,愿时间停在此刻。”——是小棠的字迹。
“直到那个雪夜。”时灵的声音里泛起痛楚,“人类钟表匠阿鸦,带着满身木屑闯进森林。他说他的爱人快死了,想用‘永恒时钟’留住她的最后一刻。他砍了我的枝桠做表架,挖了我的树心做齿轮,把我的时砂全灌进了那口破钟里!”
树洞里的表盘突然震颤,裂痕中渗出更多暗褐色液体。鸦骨这才看清,那些液体里漂浮着细小的记忆碎片:小棠在钟表铺里绣帕子,阿鸦举着齿轮比量,老槐树下飘着桂花香,还有……
还有他举着刻刀,将最后一枚“永生”齿轮嵌入表盘时,树心传来撕裂的剧痛。
“他把我的时间撕成了碎片。”时灵的怨灵从树洞里浮现,半透明的身躯上缠满断裂的钟表零件,“现在他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而我被困在这具枯壳里——都是因为他不肯放过‘瞬间’!”
鸦骨的骨爪无意识地攥紧。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小棠躺在他的膝头,呼吸越来越轻。她的手抚过他鬓角的白发,说:“阿鸦,你看窗外的月亮,多圆啊。要是能停在这一刻……”
那时他以为她在说情话,直到她的心跳停止,他才慌乱地冲进森林,砍下最粗的槐树枝做表架,挖走最核心的树心做齿轮。他想用最珍贵的材料,造出能留住时间的钟。可当他按下表冠的瞬间,整座森林的时间开始倒转——
桃花在雪地里绽放,雏鸟从巢里掉下来又飞回,小棠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他以为自己成功了,直到三天后,森林里的第一棵树开始枯死。
“瞬间不是礼物,是时间的馈赠。”时灵的怨灵逼近,指尖戳中鸦骨的胸腔,“你用永生惩罚自己,可曾想过,那些被你困住的‘瞬间’,本应该在时间的长河里流淌?就像这条河——”他抬起藤蔓,指向不远处的小溪,“它本应该在春天涨潮,夏天漫过石滩,秋天载落叶,冬天结薄冰。可现在,它被你的钟锁成了死水。”
鸦骨顺着藤蔓望去。那条小溪的水确实是浑浊的,水面浮着半片枯荷,几只死鱼翻着白肚皮,连涟漪都不会泛起。
“你错了。”鸦骨突然开口,声音比往常更稳,“小棠不是想要困住时间,她是……”
“她是不想死!”时灵打断他,怨灵的身躯剧烈颤抖,“可你给了她什么?你给了她一口停摆的钟,却让她永远困在临终的痛苦里!你以为你在爱她,其实是在用‘永恒’杀死她!”
树洞里的表盘突然炸开。
碎片如暴雨般砸向鸦骨,其中一片划过他的眼窝,在颧骨上留下一道血痕(尽管灵体不会流血,但那痛感真实得可怕)。他看见碎片里映出小棠的脸——不是临终时的苍白,而是十年前的鲜活:她踮脚替他系围巾,发间的木簪歪了,笑着说:“阿鸦,你做的钟真好看,要是能一直看着你修钟就好。”
“她要的不是永恒。”鸦骨轻声说,彩羽在身后轻轻颤抖,“她要的是……和你一起看钟表铺的日出,是冬天围炉时烤焦的栗子,是春天一起去山上采樱花,是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最幸福’的瞬间。”
时灵的动作顿住了。
“我错了。”鸦骨承认道,“我用‘永生’困住了她,也困住了自己。”他抬起手,让时之灵赠予的齿轮悬浮在掌心,“但我现在明白了——时间不该被锁死,瞬间不该被偷走。我要让时间重新流动,让每一朵花都能自然绽放,每一颗星都能自然坠落。”
树洞里的怨灵突然安静了。
时灵的身躯开始变淡,藤蔓上的钟表零件簌簌掉落。他最后看了鸦骨一眼,声音里带着释然:“把第3时辰碎片带走吧。但记住……”他的身影逐渐透明,“真正的永恒,是允许‘瞬间’自由流动。”
碎片从树洞里飘出,落入鸦骨掌心。这枚碎片与其他齿轮不同,它的表面刻着一朵半开的樱花,花瓣边缘泛着淡粉,像被晨露吻过。
鸦骨将碎片收进怀中,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枯树林的边缘泛起了微光。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花香,像是樱花初绽的味道。
他展开骨翼,彩羽在身后划出一道虹光。这一次,他没有停留,径直朝樱丘坟场飞去。
而在他身后,枯树林里传来细碎的声响——
第一片嫩芽顶破了枯树皮,第一朵樱花在枝头悄然绽放,第一条小溪重新泛起了涟漪。
时间,终于开始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