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三年的秋夜来得格外早。
李琰裹着青布直裰,站在鬼市入口的老槐树下。月亮被乌云啃去半边,青石板路上浮动着烛火与灯笼的光,像撒了把碎金。他捏着半块芝麻糖,糖渣簌簌落在袖中——这是方才在街角买的,甜得发腻,倒像极了二十年前母亲塞给他的糖人。
“客官可是要寻摸什么稀罕物?”
斜刺里窜出个尖嘴猴腮的男子,腰间挂着串铜铃,走一步叮铃一声。李琰认得他,是鬼市里专门给“贵人”引路的“兔子”。他扫了眼李琰腰间——虽换了粗布,却掩不住龙纹暗绣,便堆起笑:“今儿月黑风高,正是做买卖的好时候……”
“热闹。”李琰打断他,抬脚往市集中走。
鬼市的夜比白日更喧闹。卖胡饼的老妇掀开笼屉,麦香混着羊油味扑过来;杂耍班子敲着铜锣,耍刀的汉子赤膊,刀锋映出围观者的喝彩;最里头的酒肆飘出女儿红的醇香,几个书生划拳行令,声音撞在青瓦墙上,碎成一片。
李琰沿着青石板慢慢走,目光扫过两旁的摊位。他在寻一串曼陀罗香——王七是宫中专司密信的宦官,昨日在尚食局领了两斤西域香料,说是要送与“贵人”。可方才尚食局的刘娘子说,王七未时便出了宫,之后再没回来。
“让开!”
一声暴喝惊得李琰抬眼。前方巷口冲出个身影,青衫沾血,怀里抱着口木匣,身后追着七八个持弩的汉子,为首的举着火把,吼道:“林野!你杀了王公公,还想往哪儿跑?”
斗笠人!
李琰心头一紧。那斗笠人显然被追得急了,踉跄着撞翻摊位,胡饼滚了一地。他反手掷出腰间短刀,逼退两个追兵,却在转角处与李琰撞了个正着。
“对不住!”斗笠人踉跄着扶住李琰肩膀,李琰这才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不是普通外伤的腥,是混着铁锈与曼陀罗的甜腥。
“抓住他!”追兵的弩箭破空而来,“叮”的一声钉在李琰脚边的青石板上。
李琰本能地将斗笠人往身后一拉。斗笠人抬头看他,斗笠下的眼睛在火光里发亮:“你是……”
“临淄王李琰。”李琰沉声道,“住手。”
追兵的动作顿住了。为首的举着火把凑近,看清李琰的容貌后倒吸一口凉气:“是……是王爷!”
李琰扫了眼地上的木匣,见匣盖半开,露出半张泛黄的纸——像是诏书。他弯腰拾起,却被斗笠人猛地拽住手腕:“别看!”
“放手。”李琰反手扣住他脉门,触手是练家子的硬茧,“你究竟是谁?”
斗笠人喉结动了动,突然松开手:“我是……”
“林野!”追兵里有人认出他,“你就是前日刺杀王公公的凶手!”
林野苦笑一声,将短刀往地上一插:“这刀不是我的。”
李琰这才注意到他腰间还挂着柄刀鞘,刀鞘上雕着缠枝莲纹——与序章中老周怀里玉玦的纹路如出一辙。
“先把人拿下。”为首的追兵挥了挥手,两个汉子上前要抓林野。
“慢着。”李琰举起从木匣里掉出的半张纸,“这是前朝遗诏?”
月光突然穿透云层。
血月。
青灰色的月光洒在纸上,照见残页末尾的朱印——“玄宗御笔篡改”。李琰瞳孔微缩,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篡改”二字。二十年前,母亲被赐死时,他躲在衣柜里,听见老周说:“先帝早该篡改那份遗诏,当年太宗皇帝……”
“王爷!”林野突然拽着他往巷外跑,“他们要杀你!”
弩箭擦着李琰的耳际飞过,钉在墙上。李琰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巷口多了几个戴玄铁面具的人——影鸦!
“追!”影鸦的头领低喝一声,众人如狼似虎地扑过来。
李琰拉着林野拐进旁边的染坊。墙根堆着染坏的蓝布,散发着刺鼻的靛青味。林野撞开半扇朽门,两人跌进后巷的枯井里。
“你到底是谁?”李琰抹了把脸上的灰,盯着林野。
林野扯下斗笠,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左眉骨有道旧疤:“我叫林野,前朝死士林雨棠的弟弟。”
李琰心头剧震。林雨棠——这个名字他在母亲的遗物里见过,是张泛黄的画像,画中女子穿着宫女服,眉眼与母亲有七分相似。
“你姐姐……”
“被李林甫的人凌迟了。”林野的声音发颤,“她临死前塞给我半块玉玦,说能找到真相。”
李琰摸向怀中,那里躺着母亲给的曼陀罗香囊。他刚要说话,井外传来脚步声。
“往下搜!”影鸦的声音传来。
林野突然拽过李琰,在他手背上划了道血痕。李琰吃痛,却见林野将血抹在自己脸上,又解下腰间的短刀,在李琰衣摆上蹭了蹭——那血是红的,却带着点紫,像是中了某种毒。
“待会儿我引开他们,你往西边跑。”林野塞给他块碎银,“去西市的醉仙楼,找穿青布衫的老周头。”
“老周头?”李琰一怔。
“是你母亲的人。”林野笑了,“她当年救过我姐姐。”
井外传来影鸦的骂声:“人呢?!”
林野突然推开李琰,往井口冲去。李琰抓住他手腕,却见他反手将短刀刺进自己心口。
“走!”林野咳着血,将李琰推下井。
李琰摔在枯井底部,听见头顶传来影鸦的惊呼:“林野自杀了!快禀报相爷!”
月光重新被乌云遮住。李琰摸着脸上的血,突然闻到一股甜香——是曼陀罗。他低头,看见自己染血的衣摆上,针尾的“唐”字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那是唐门暴雨梨花针的标记。
而他的手背上,还留着林野划的血痕——那血的颜色,与他方才在王七咽喉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王爷!”
井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琰屏住呼吸,听见有人用弩箭挑开井盖。
“找到了!”
火把的光刺破黑暗。李琰望着头顶的影子,突然笑了。
影鸦的人举着弩,对准他的眉心。
而他的袖中,还攥着半张染血的遗诏。
这一夜,鬼市的血月,照见了两个死人——一个死在井外,一个“死”在井里。
却没人知道,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