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佰捌拾伍章 最后的嘱托
时维八月，序属仲秋。紫禁城的天空却似被一块巨大的、铅灰色的幕布沉沉压住，透不过半分爽朗气息。宫墙内外的桂花开了，馥郁的甜香非但不能令人心旷神怡，反在无形中掺杂了药石的苦涩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黏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淤塞在每个人的胸口。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散在雕梁画栋间的沉沉死气。龙榻之上，天启皇帝朱由校面如金纸，呼吸时而急促如风箱，时而细微若游丝，已是灯枯油尽之兆。御榻周遭，太医们屏息垂首，额角沁出的冷汗都不敢擦拭；宫娥太监们更是噤若寒蝉，每一步移动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天颜，也惊动了那悬于一丝的帝王气运。
信王朱由检跪在榻前，一身素色藩王常服，身形在宽大袍服的衬托下更显单薄。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宫殿里格外清晰。任谁看去，都是一副因皇兄病危而悲痛欲绝、惶然无措的少年亲王模样。
唯有贴身的方正化，跪在朱由检侧后方半步之处，才能从那看似颤抖的肩背线条里，看出一丝异乎寻常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看似静止，却蕴藏着雷霆万钧之力。他自己亦是眼观鼻，鼻观心，但全身的感官都已提升至极致，耳廓微不可察地轻动着，将殿内每一丝呼吸、每一次衣袂摩擦、乃至殿外远处隐约的脚步声都纳入掌控。他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偶尔如最锋利的刀锋般扫过侍立在龙榻另一侧的魏忠贤及其心腹。
魏忠贤今日未着华丽蟒袍，只一身深色贴里，脸上恰到好处地布满了悲戚与忧虑。他看似全神贯注于皇帝病情，然而那微微眯起的双眼，以及背在身后、手指无意识捻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的小动作，却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帝国的权柄正随着榻上那人生命的流逝而变得滑腻不稳，他这只依附其上的巨蠹，必须死死抓住，甚至要在这旧梁倾塌前，找到新的攀附之枝，或者…干脆将这大厦彻底掏空，换成他自己的形状。他的目光几次似无意地掠过跪地哭泣的信王，审视，衡量，揣度着这年轻王爷的悲痛有几分真，怯懦有几分实。
殿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宫人悄无声息地点燃了更多的宫灯。忽地，龙榻上传来一阵急促而破碎的呛咳声，天启帝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异响。
“皇兄！”朱由检猛地抬头，脸上泪水纵横，扑到榻边，声音凄切。
“皇上！”魏忠贤也立刻抢步上前，脸上瞬间堆满了发自内心的惊慌——这惊慌，至少有一半是真，皇帝若此刻崩天，他的布局尚有几处关键未曾稳妥。
太医连忙上前施针用药，一阵忙乱后，天启帝的咳喘竟奇迹般平复了些许，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地扫过四周。
“皇…皇弟…”他的声音气若游丝，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臣弟在！皇兄，臣弟在此！”朱由检紧紧握住天启那只枯瘦冰凉的手，将耳朵贴近。
天启帝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了看朱由检，又缓缓移向旁边的魏忠贤、王体乾等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魏忠贤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上前半步，身体前倾，试图听清每一个字，每一个可能决定他未来命运的音节。
天启帝的目光在魏忠贤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复杂难辨，有依赖，有习惯性的信任，或许还有一丝极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疑虑。最终，他目光转回朱由检脸上，手指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
“……魏…阉……”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生命最后的热气。
朱由检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滞！殿内空气瞬间凝固，魏忠贤的瞳孔骤然收缩，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了佛珠，指节发白。所有太医、宫人瞬间屏住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天启帝喘了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声若蚊蚋：“……可…用则用…不…可…用…则……”
话语在此处戛然而止。
那最后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了他所有的生机，他的眼睛骤然失去最后一点神采，手臂一沉，再度昏死过去，唯有胸膛还有着极其微弱的起伏。
“皇兄！皇兄！”朱由检的哭声瞬间放大，悲恸欲绝，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他伏在榻边，肩背剧烈地颤抖着。
魏忠贤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又迅速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那未尽之语像一把冰冷的钩子，悬在了他的心脏之上！“则”什么？则是杀？则是废？则是驱赶？无数的可能在他脑中疯狂炸开，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杀机。他死死盯着伏榻痛哭的信王，试图从那份悲恸里分辨出别的什么。但少年亲王的表现无懈可击，那崩溃般的悲伤不像作假。
难道皇上最后真的……？不，绝不会！皇上离不开咱家！定是昏聩之间的胡话！魏忠贤在心中疯狂地否定，但那股寒意却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升，无法遏制。
“信王殿下节哀，陛下只是再度昏睡，需静养，万不可再惊扰圣驾了。”太医首领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发颤地劝道。
王体乾也连忙上前，细声细气地：“王爷，保重玉体要紧，陛下吉人天相，定会转危为安的。”他说话间，眼神却与魏忠贤飞快地交流了一瞬。
朱由检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在方正化的搀扶下，才颤巍巍地站起身。他泪眼朦胧，看向魏忠贤，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助和依赖：“厂臣……皇兄…皇兄方才所言…是何意？孤…孤心乱如麻，全没了主意…一切，一切还要仰仗厂臣维持啊！”
这番表演，堪称精髓。将一个被突然变故吓坏、毫无主见、只能依赖“定海神针”魏忠贤的懦弱藩王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魏忠贤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疑窦却未全消。他挤出一个悲悯又沉痛的表情，躬身道：“王爷放心，皇上只是忧心国事，嘱咐老奴……嘱咐老奴定要尽心竭力，辅佐王爷……呃，辅佐陛下，匡扶社稷。王爷切勿过度悲伤，伤了万金之体，老奴万死莫赎。”他巧妙地将那未尽之语扭曲成了对自己的嘱托和信任，边说边仔细打量着朱由检的反应。
朱由检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茫然，喃喃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有厂臣在，孤便放心了…”他用手帕拭泪，遮掩住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封般的冷冽。
“王爷哀伤过度，精神不济，不若先回偏殿稍作歇息，此处有老奴等守着，一有消息，即刻禀报王爷。”魏忠贤顺势提议，他要确保信王在他掌控之下，也要有时间消化和应对皇帝那致命的半句话。
朱由检从善如流，表现得分外听话，在方正化和另一名小太监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向殿外偏殿休息。
一出乾清宫正殿大门，晚风带着秋夜的凉意扑面而来。朱由检似乎被风一激，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倚在方正化臂膀上的手，指尖用力，在他小臂上急速地、清晰地敲击了数下——那是唯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暗号。
方正化面色如常，依旧是一副忧心忡忡、全力扶持主子的忠仆模样，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但他低垂的眼眸最深处，已燃起两点寒星般的厉芒。他稳稳地托着朱由检的手臂，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几个明显是魏忠贤耳目的太监听见的声音劝慰：“王爷节哀，保重身体要紧，大明江山…还要指望您呢。”
踏入偏殿，门窗紧闭。朱由检挥退了其他侍从，只留方正化一人。
当殿内只剩下他们主仆二人时，朱由检脸上那滔天的悲恸和茫然无措，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殿门，面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虽然依旧年轻，但那挺直的脊背，却仿佛能撑起即将倾塌的苍穹。
他摊开方才紧握的手掌，掌心是被指甲深深掐出的几个血印。
“明月照大江……”他望着窗外那被浓云遮蔽、忽隐忽现的月色，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决断，“方伴伴，都听见了？”
方正化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奴婢听见了。陛下龙驭之前，心智清明。” “可用则用，不可用则——”这后半句，不言自明。
朱由检缓缓颔首，天启那最后的半句话，如同最后的枷锁断裂之声，在他心中轰然回响。这不是兄弟阋墙，不是篡逆夺位，这是奉旨清算，是继承大汉皇帝的遗志！这面大义之旗，在他心中猎猎作响，将所有潜藏的、最后的一丝犹豫彻底碾碎。
“皇兄……走好。”他在心中默念，眼神却已锐利如即将出鞘的绝世宝剑，“你未尽之志，你留下这疮痍的江山，由检……接下了！”
他沉默了片刻，整个偏殿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噼啪的微响，以及殿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那风声里，似乎夹杂着遥远街巷中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忽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似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告诉李若琏，”
“告诉宋应星，”
“告诉沈廷扬，”
“明月……已照大江。”
方正化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深深俯首，几乎将身体折成九十度，他的声音因激动和绝对的服从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谨遵……王爷钧旨！”
他倒退着，如同最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融入偏殿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朱由检依旧独立窗边，负手而立。窗外，浓云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终于移开了一丝缝隙，一缕清冷皎洁的月光，如天剑般刺破黑暗，恰好投映在他年轻却已尽显刚毅的侧脸之上。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整个京师的夜色，也倒映着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雷霆风暴。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而潜龙，已睁开了它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