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镜中幻影与父子情
暮色像一块被墨汁浸染的宣纸，缓缓铺陈开来，将众生茶坊笼罩在一片温润的昏黄里。檐角的铜铃偶尔被晚风拂动，发出几声清越的脆响，却很快被老街深处传来的炒菜声、孩童嬉闹声吞没，融进这寻常又安稳的烟火气里。
林不尽刚送走最后一波茶客，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半干的软布擦拭着红木茶桌。茶渍在木纹里洇出深浅不一的印记，像是岁月留下的掌纹，被他细细抚过，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王微亦抱着一摞从图书馆借来的旧报纸，盘腿坐在靠窗的藤椅上，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指尖划过泛黄发脆的纸页，时不时用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13年的社区通讯……14年的老街改造听证会记录……”她低声念叨着，眉头微微蹙起，“奇怪，这几期报纸关于民俗文化节的报道，怎么突然少了一版？”
林不尽抬眼看了看她，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王大研究员，查案呢？陈警长的事，急不来。”
“不是急，是觉得不对劲。”王微亦推了推眼镜，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落在林不尽身上，“你想啊，陈星失踪前频繁在老街晃悠，肯定是在查什么。他学的是历史系，会不会和这些老物件、老仪式有关？”她晃了晃手里的报纸，“而且你那天也说了，陈警长身上的‘气’很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
“是执念。”林不尽纠正道，将擦好的茶桌推回原位，“比寻常的牵挂重得多，像是……把整个人生都系在一件事上了。”他顿了顿，拿起桌边的紫砂壶，往两个小巧的紫砂杯里各斟了半杯茶，“尝尝这个，雨前的龙井，醒神。”
王微亦放下报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清冽的草木香，确实驱散了几分倦意。她看着林不尽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上茶，忽然问道：“你说，因果镜真的能看到过去？”
“不好说。”林不尽靠在椅背上，指尖敲着桌面，“祖上说，那镜子映的不是事实，是人心。心里装着什么，它就给你看什么。有时候是执念凝成的幻影，有时候是记忆碎片，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他抬眼望向茶坊深处那道挂着蓝布帘的小门，“而且那玩意儿邪性得很，一般情况我不碰。”
话音刚落，茶坊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夜风凉气的陈国忠走了进来。他今天没穿常穿的中山装，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头发有些凌乱，眼下的青黑比上次见面时更重了些，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林老板，还有茶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不尽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陈警长，刚泡的普洱，暖身子。”
陈国忠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用粗糙的手掌捂着温热的杯壁，眼神有些涣散地落在空荡荡的茶桌中央，像是在透过桌面看什么遥远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轻轻放在桌上，推到林不尽面前。
“这是……”林不尽挑眉。
“星星的东西。”陈国忠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妈妈走得早，这孩子从小就犟，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失踪前一天，我在他书桌上发现的，一直没敢打开看……”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今天不知怎么了，就想带来这儿，或许……或许能看出点什么。”
王微亦默默收起报纸，起身给陈国忠换了杯更热的茶，轻声道：“陈警长，您别太急。”
陈国忠点了点头，却没看她，只是盯着那个牛皮纸盒子，像是在积蓄着什么勇气。过了半晌，他才伸手解开系着盒子的麻绳，打开盒盖。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本，一支旧钢笔，还有一张被塑封起来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眼间和陈国忠有几分相似，但更清俊些，嘴角扬着灿烂的笑，背景是众生茶坊的门口——林不尽认得，那是三年前的夏天，茶坊门口的石榴树开得正盛。
“这是星星大三那年拍的，他说这茶坊有故事，想写篇关于老街变迁的论文。”陈国忠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儿子的脸，声音哽咽，“我当时还骂他不务正业，说这些破街烂巷有什么好写的……”
林不尽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些文字，大多是关于老街的历史考证，偶尔夹杂着几句随手画的速写，有茶坊的飞檐，有孟婆婆剪纸的样子，还有几次提到一个“奇怪的符号”，画得歪歪扭扭，像是三个纠缠在一起的圈。
“这个符号……”王微亦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微蹙，“我好像在那本失窃的古籍残卷复印件上见过类似的，说是和某种禁锢仪式有关。”
陈国忠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仪式？什么仪式？”
“不好说，那部分残卷很模糊，只提到是‘锁灵’用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王微亦叹了口气，“要是那本原件还在就好了。”
林不尽合上笔记本，放回盒子里，看着陈国忠通红的眼眶，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见过太多人的遗憾，大多时候只能冷眼旁观，可此刻看着这位老警长强忍悲痛的样子，那句“红尘一盏茶，冷暖自饮之”的祖训，忽然显得有些苍白。
“陈警长，”林不尽站起身，“您跟我来一下。”
陈国忠愣了一下，跟着林不尽走到那道挂着蓝布帘的小门前。林不尽掀开帘子，里面是个不大的储藏室，堆满了装茶叶的陶罐和一些旧物，角落里立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面蒙着层薄灰，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正是那面因果镜。
“这是……”陈国忠有些疑惑。
“因果镜，老祖宗传下来的。”林不尽拿起一块软布，蘸了点清水，轻轻擦拭着镜面，“它能不能帮上忙我不知道，但您心里的执念太重，或许……它能让您看清点什么。”
王微亦也跟了进来，看着那面铜镜，心里有些紧张：“林不尽，这东西不是不能随便碰吗？”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不尽擦净镜面，退后一步，“陈警长，您盯着镜子，想想星星，想想他失踪前的样子。”
陈国忠深吸一口气，走到铜镜前，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闭上眼睛，过了几秒，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痛苦。他死死盯着镜面，嘴唇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起初，镜面只是映出他憔悴的身影，没什么异常。可随着时间推移，铜镜边缘的云纹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镜面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微微荡漾起来。
林不尽和王微亦屏住呼吸，看着镜面的变化。
很快，模糊的影像开始在镜面上显现——那是一个阴暗的仓库，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木箱。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影背对着镜头，手里拿着一支毛笔，正在墙上画着什么。镜头拉近，能看到墙上画的正是那个三个纠缠在一起的圈！
“是那个符号！”王微亦低呼。
陈国忠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镜面上的人影。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画面——正是年轻了几岁的陈星！他手里拿着相机，似乎是在偷拍，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一个空酒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穿斗篷的人影猛地转过身，虽然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射向陈星。陈星显然也吓了一跳，转身就跑。穿斗篷的人冷笑一声，抬手一挥，墙上的符号忽然亮起红光，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笼罩了整个仓库！
陈星像是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猛地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走！他惊恐地回头，看向镜头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喊“爸”，可最终只化作一道微弱的光，被吸入了墙上的符号里。
穿斗篷的人走上前，用毛笔在符号上点了一下，红光渐渐熄灭，仓库又恢复了阴暗。最后，镜头晃了一下，似乎是相机掉在了地上，画面定格在墙上那个诡异的符号上。
镜面的影像渐渐散去，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不……不可能……”陈国忠浑身颤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铜镜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星星……我的星星……”他再也忍不住，压抑了三年的悲痛终于爆发出来，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狭小的储藏室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
林不尽和王微亦站在一旁，谁也没有说话。刚才镜面上的影像太过真实，那种绝望和无助，几乎能透过镜面传递出来。
“他还活着……”陈国忠忽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被关在那个符号里！他还活着！”
“陈警长，您冷静点！”王微亦急忙上前想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我怎么冷静！”陈国忠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我儿子就在那里面！三年了！他在那里面待了三年！”他猛地看向林不尽，眼神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林老板，你能看到！你一定有办法救他是不是？求你了！无论多少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林不尽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能看到气运流转，能感知到执念深浅，可他不是神，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但刚才镜面上的影像太过清晰，陈星最后的眼神，那种绝望中的期盼，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
“陈警长，您先起来。”林不尽扶起他，语气难得地严肃，“镜中影像未必是全部的真相，但至少给了我们线索。那个穿斗篷的人，还有那个符号，以及那个仓库……”
“仓库！我知道那个仓库！”陈国忠忽然喊道，像是想起了什么，“是李万财的那个私人仓库！在城郊的旧工业区！星星失踪前，我在他手机里看到过那个地址！”
“李万财？”王微亦愣了一下，“就是那个搞慈善的收藏家？”
“什么慈善家！他就是个伪君子！”陈国忠咬牙切齿，“当年我查过他，他和不少文物走私案有关，只是没抓到证据！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害了星星！”
林不尽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紫砂壶，给陈国忠倒了杯热茶，递到他面前：“陈警长，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想要救陈星，我们需要计划。”
陈国忠接过茶杯，滚烫的茶水烫得他手指发疼，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不能慌……”
“镜面上的符号，我在李万财之前展出的一件青铜器上见过类似的纹路。”王微亦忽然开口，“当时觉得奇怪，查了资料也没头绪，现在想来，可能和这个仪式有关。”
“青铜器？”林不尽挑眉，“什么青铜器？”
“好像是个青铜匣子，说是西周的，上面刻满了符文，当时李万财还吹嘘说是‘镇馆之宝’。”王微亦回忆着，“展出没几天就撤了，说是要送修。”
“青铜匣子……禁锢仪式……”林不尽摸了摸下巴，“看来，那东西就是关着陈星的法器。”
陈国忠的呼吸又急促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抢回来！”
“不行。”林不尽摇头，“李万财那种人，仓库肯定守卫森严，而且我们不知道那匣子有什么门道，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伤到陈星。”他顿了顿，看向王微亦，“你能查到那个仓库的具体位置和守卫情况吗？”
“我试试。”王微亦点头，“我认识个跑社会新闻的朋友，或许能弄到消息。”
“我去找张老道。”林不尽说道，“那种邪门仪式，他应该比我们懂。”
陈国忠看着两人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心里的绝望渐渐被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取代。他紧紧攥着手里的茶杯，指节依旧发白，但眼神却重新燃起了光亮——那是一个父亲，为了救儿子，不惜付出一切的决心。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众人回头，只见茶灵小满的虚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储藏室门口，小脸苍白，眼神里带着怯怯的恐惧，小手紧紧抓着门框，像是受到了惊吓。
“小满？”林不尽皱眉，“怎么了？”
小满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指向铜镜的方向，然后又指了指外面，小脸上满是不安。
林不尽心里一动，走到储藏室门口，掀开帘子往外看。茶坊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异常，但他却隐约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像是……之前那个虫师吴明的味道。
“有人来过？”王微亦也察觉到不对。
林不尽没说话，走到门口，看着老街深处的黑暗，眼神沉了下来。刚才因果镜显影时释放出的能量波动，恐怕已经惊动了某些人。
看来，这场营救，从一开始就不会平静。
但他回头看了看陈国忠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王微亦认真查阅资料的侧脸，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笃定。或许，有些命运，就算明知无力改变，也该拼尽全力去试试。
毕竟，这红尘里的牵挂，从来都不是束缚，而是支撑人走下去的力量。
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壶，轻轻抿了一口。茶还是那杯茶，可味道里，似乎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