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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素笺·心事】

暮春的风卷着榆叶梅的落瓣,斜斜打在年府别院的雕花木窗上。艾言知临窗坐着,指尖悬在砚台边缘,看那滴浓墨在清水里漾开,像极了她此刻混沌的心事。

案上摊着半张素笺,墨迹尚未干透。穿越到这乱世已近月余,从北境破庙的生死相托,到京都深宅的步步惊心,她总觉得自己像片被风卷着的浮萍,脚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方才试写的几个简体字被她匆匆划去,墨团叠着墨团,倒像是把乡愁也揉碎在了纸上。

“姑娘,夜深露重,该添件衣裳了。”白槿言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件月白绫绸披风。她眼风扫过案上的字,目光在那几个被划掉的怪异符号上稍作停留,随即如常垂下眼帘,“茹梦在后院捉萤火虫,说要给姑娘做个灯玩儿,被叶护卫请去抄家规了。”

艾言知噗嗤笑出声,指尖的紧绷骤然松开:“她又去招惹叶安明?那位护卫的脸,怕是能冻住院里的井水。”

“叶护卫是规矩人,茹梦那性子,总得有人敲打。”白槿言替她披上披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肩头时,忽然轻声道,“方才看见年公子的影卫在墙外徘徊,想来是有要事。”

艾言知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年永临。这个名字像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总能轻易搅乱她的平静。白日里他是朝堂上步步为营的将门之后,是肩负家族荣辱的少年将军,可午夜梦回时,她总想起北境破庙里,他强忍剧痛任由她用烈酒清洗伤口的模样,喉间溢出的闷哼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他…今日在朝堂上还顺利吗?”她状似不经意地拂过素笺边缘,那里还留着昨夜他送来的伤药痕迹。白日里听茹梦嚼舌根,说权相在御书房里摔了茶盏,明里暗里都在指摘年家军糜费军饷,想来他定是难捱。

白槿言替她重新研墨,墨锭在砚台里转着圈,发出沙沙轻响:“年家在边关经营三代,树大招风是自然的。只是姑娘可知,京都城里的风,从来都比北境的雪更伤人。”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叶安明那种沉稳的军步,也不是永安跳脱的轻捷,而是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滞重,像是拖着千斤重担在行走。艾言知慌忙将素笺对折,却被白槿言按住手腕。

“姑娘的字,本就该让人看见。”白槿言眼波平静,“藏着掖着,反倒落了下乘。”

门闩轻响,年永临一身玄色常服立在门口,肩上落着几片夜露打湿的花瓣。他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冠缨上还沾着些许金粉,却在看到案上笔墨时,眉宇间的肃杀淡了几分。

“扰了姑娘清静。”他抬手解下腰间玉佩,那枚雕刻着猛虎纹的羊脂玉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方才在墙外看见灯亮着,想着你许是还没睡。”

艾言知起身时带倒了笔洗,清水溅在素笺上,晕开那行没写完的句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墨迹在宣纸上蜿蜒,像道淌不尽的泪痕。

年永临的目光落在纸上,瞳孔微缩。这两句诗出自《王风·黍离》,本是前朝遗民哀叹故国的悲歌,如今被她写在这里,倒像是说尽了这乱世里的身不由己。他喉结微动,终究没问这诗句背后的深意——每个人心里都该有块旁人踏不进的地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白日里宫宴上的事,让你受惊了。”他在案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的雕花。那日权相设下的鸿门宴上,若不是叶安明反应快,那杯淬了毒的酒,此刻该在谁的腹中?他不敢深想,只觉得这京都的空气里,处处都飘着看不见的毒。

艾言知重新研墨,墨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硝烟气,竟生出种奇异的安稳感:“我倒不怕这些。只是想到边关将士在沙场流血,朝堂上却有人忙着勾心斗角,心里……”她顿了顿,终究把“不忿”二字咽了回去。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她的现代思维里的公平正义,或许本就是种奢望。

年永临忽然笑了,那笑意极淡,却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河面,在眼底漾开细碎的涟漪:“你倒是坦诚。”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密函,在她面前摊开,“这是今日收到的边关急报,北狄骑兵绕过防线,劫掠了三个屯垦营。”

羊皮地图上的朱砂标记刺得人眼疼。艾言知看着那些代表屯垦营的小圆圈被红叉划掉,忽然想起现代历史书上看过的边地惨状。她指尖点在地图边缘一处河谷:“这里是必经之路吧?若是在此处设伏,用滚石和火油……”

话说到一半猛然住口。她忘了自己只是个“孤女”,这些超越时代的战术构想,只会引来更多猜疑。果然见年永临眸色沉沉地看着她,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像两簇跃动的火苗。

“你怎么知道此处适合设伏?”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艾言知攥紧了衣袖,指节泛白:“从前……在家乡看过些兵书杂记。”这是她早已编好的托词,却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她知道年永临一直在怀疑她,怀疑她那套不合时宜的急救法子,怀疑她总能在危急关头想出奇招,就像怀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荒无人烟的北境破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榆叶梅的落瓣顺着窗缝飘进来,落在摊开的密函上。年永临忽然伸手,将那片花瓣拈起,放在她案前的素笺上:“我祖母常说,世间事,最怕‘知’字。知进退,知取舍,最难是知己。”

他指尖擦过她方才写的诗句,墨痕被蹭得有些模糊:“你方才写这两句,是在忧心什么?”

艾言知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忽然生出种倾诉的冲动。她想说自己来自三百年后,那里没有战火纷飞,女子可以抛头露面读书识字;想说她怕自己永远回不去,怕在这乱世里活不过明天;更想说她怕他眼里的猜疑永远不会消散,怕这份在生死间滋生的情愫,终究会被权谋碾碎。

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轻叹:“我忧心的,或许与公子忧心的,本是同一件事。”

年永临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了,无论她来自何处,此刻都和他一样困在这京都樊笼里;无论她有多少秘密,此刻都和他一样,被这乱世裹挟着向前。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被云遮去大半的月亮:“我十五岁上战场,第一次杀人时手抖得握不住枪。那时总想着,什么时候能不用再打仗。”

他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他眼底:“可如今才明白,这世道,你不握紧枪,就只能任人宰割。”

艾言知忽然想起破庙里他昏迷时紧攥着剑柄的手,指节磨出了厚厚的茧。原来再坚强的人,也有过想要退缩的时刻。她提笔蘸墨,在素笺空白处写下:“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字迹清隽,带着女子的柔和,却又透着股不容错辨的坚韧。年永临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心里某处坚硬的地方,像是被这墨迹浸润得软了下来。

“这诗……倒是应景。”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伸手想要拂去她鬓边沾着的墨点,指尖将要触到时,却又猛地顿住,转而拿起案上的密函,“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叶安明会在院外守着,有要事随时叫他。”

他转身离去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艾言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忽然发现他方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枚小小的狼牙佩。那是北境战士常带的饰物,想来是从他腰间不慎滑落的。

白槿言不知何时又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刚温好的茶:“姑娘,这玉佩……”

“先收着吧。”艾言知将狼牙佩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等他下次来,再还给他。”

她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卷被年永临遗落的密函,上面标注的屯垦营位置旁,还留着他用朱砂点的小记号。忽然福至心灵,取过一张新的素笺,凭着现代记忆画出简易的防御工事图,在河谷处用朱笔圈出:“若在此处掘三道壕沟,灌满水,再在两侧崖壁堆放火油桶……”

墨迹在纸上流淌,像极了北境奔腾的河流。她不知道自己这份心血能否派上用场,只知道此刻能为他做的,唯有这些。窗外的风渐渐停了,榆叶梅的落瓣不再飘进来,唯有案上的素笺在烛火里轻轻颤动,载着两个灵魂在乱世里的试探与靠近,驶向未知的前路。

白槿言端着空茶盏退出去时,看见叶安明正背对着月亮站在廊下,手里握着出鞘的剑。月光在剑身上流淌,映出他紧绷的侧脸。

“她……”叶安明喉结滚动,终究没问出口。

“姑娘在写字。”白槿言声音平静,“写的是能让人心安的字。”

叶安明将剑收回鞘中,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公子今晚,话比往常多。”

“有些话,总要找个人说的。”白槿言望着天边渐圆的月亮,“就像有些心事,总要落在纸上,才能睡得安稳。”

别院的烛火亮到深夜。艾言知不知写了多久,直到晨光染白窗纸,才惊觉案上已堆满了写满字的素笺。有她胡乱涂鸦的现代诗句,有照着密函画的防御图,还有几行不自觉写下的、关于北境风雪夜的碎语。

她将这些素笺仔细折好,放进妆奁底层,上面压着那枚冰凉的狼牙佩。窗外传来早莺的啼鸣,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与年永临的故事,才刚刚写下序章。

只是那时的艾言知还不知道,这纸上的心事,终将化作刀光剑影里的牵挂;这片刻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得让人心疼的平静。而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终将成为缠绕他们一生的谶语,在烽火狼烟里,谱写出一曲肝肠寸断的悲歌。

天光渐亮时,茹梦揉着惺忪睡眼闯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张没抄完的家规,看见案上散落的素笺,顿时忘了被罚的委屈:“姑娘这是写了一夜?墨香都飘到后院去了。”

艾言知笑着将素笺收拢,指尖划过那枚狼牙佩的齿痕:“睡不着,写些东西解闷罢了。”她瞥见茹梦袖口沾着的草屑,“又去招惹叶护卫了?”

“哪能啊!”茹梦梗着脖子辩解,却忍不住偷笑,“是他自己板着脸像块冰,我不过是摘了朵花想给他添点颜色。”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叶安明低沉的嗓音:“茹姑娘,公子让你把抄好的家规送去前院。”

茹梦吐了吐舌头,抓起案上的纸卷溜出去,经过叶安明身边时,故意将手里的野花往他眼前晃了晃。叶安明眉头微蹙,却没像往常那样斥责,只低声道:“仔细脚下,别摔着。”

艾言知看着两人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尚未褪去,心头却莫名一沉。白槿言端着水盆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出神,轻声道:“姑娘,京都的日子,看着平静,实则处处是眼睛。”

她将帕子递过去,声音压得更低:“昨夜我去查看四周,发现西边墙角有新的脚印,不是府里的人。”

艾言知接过帕子的手顿了顿,帕子上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让她瞬间清醒。是啊,年永临身处漩涡中心,她这个与他一同从北境回来的孤女,又怎能真的置身事外?

“我知道了。”她将帕子放回盆中,水纹晃荡,映出她平静却暗藏警惕的脸,“往后行事,更要谨慎些。”

白槿言点头应下,转身去整理案上的笔墨,目光扫过那叠素笺时,忽然停住。最上面那张纸上,除了半阙诗,还有几个极淡的墨点,像是不经意间蹭上的,可在她看来,那轨迹却像极了某种江湖暗记。

她不动声色地将素笺理齐,指尖在那几个墨点上轻轻一触,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姑娘若是累了,便再歇片刻吧,早饭好了我再来叫你。”

艾言知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初遇时,这个看似沉静的侍女,在破庙外利落击退追兵的模样。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她藏着穿越的真相,年永临藏着家国的重担,白槿言……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窗外的榆叶梅又落了几片花瓣,飘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下的碎雪。艾言知拿起那枚狼牙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然觉得,这京都的风,比北境的雪,更让人难测。而她与年永临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愫,就像这花瓣,看似美好,却不知何时会被一阵狂风,吹得无影无踪。

她将狼牙佩重新放回妆奁,轻轻合上盖子,仿佛要将那份刚刚萌芽的心事,也一同锁进这深宅大院的寂静里。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生根,就再也锁不住了,就像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早已悄悄刻进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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