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东宫的灯火，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御膳房的动作很快，或者说，没人敢不快。当“诚实糕”这三个字从李全口中传到御膳房总管的耳朵里时，那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总管太监，腿肚子都哆嗦了一下。
诚实糕。
这玩意儿在大靖王朝，约等于现代的“最后的晚餐”，是赐给犯错宗室的“体面”。
太子殿下要吃诚实糕？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整个皇城都得抖三抖！
总管不敢耽搁，更不敢问，立刻调动了御膳房最好的糕点师傅，用最顶级的雪花米粉、最清甜的桂花蜜、最珍贵的山泉水，连夜赶制。
两个时辰后，一盘精致到不像话的糕点，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林越面前。
糕点雪白晶莹，上面用金箔细细勾勒出“诚实”二字，旁边还点缀着一朵用糖霜凝成的、栩栩如生的兰花。
卖相满分。
寓意零分。
李全看着那盘糕，脸都白了，声音发颤：“殿下……这、这东西太不吉利了……要不，还是撤了吧？”
林越却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拿起一块，在指尖把玩。
“不吉利？”
他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对有些人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吉利。”
他将糕点放回盘中，站起身。宫人们立刻上前，为他换上繁复而威严的太子朝服，头戴紫金冠，腰束玉带。
那一瞬间，之前那个颓废、狼狈的影子，被彻底驱散。
镜中的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宇间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少年气，却又被一种沉淀下来的冷冽所包裹。
威严，又危险。
“走吧。”林越整理了一下衣袖，语气平淡。
“去给皇叔，送一份大礼。”
……
皇叔赵德的府邸，灯火通明。
作为当今圣上唯一在世的亲弟弟，赵德的权势与富贵，在整个大靖都是首屈一指。
当东宫的仪仗队出现在王府门前时，整个府邸的下人都惊呆了。
太子殿下深夜到访？
还带了这么大的阵仗？
赵德得到通报，也是一愣，但很快就换上了一副惊喜又关切的表情，亲自迎了出来。
“哎呀，太子殿下深夜驾临，老臣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赵德一脸“慈爱”地看着林越，眼里的关切仿佛要溢出来，“殿下身体可好些了？白日里在宫中受了委屈，皇叔我这心里，一直惦念着呢。”
这演技，不拿个奥斯卡都屈才了。
林越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感动和依赖。
“让皇叔挂心了。侄儿已经好多了，父皇的教诲，侄儿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他微微侧身，李全立刻会意，将手中捧着的那个盖着明黄绸布的托盘，恭敬地呈了上去。
“深夜前来，是特意给皇叔送一样东西。”林越的目光落在托盘上，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此物，名曰‘诚实糕’。”
“诚实糕”三个字一出，赵德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王府的下人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赵德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阴鸷，但随即被更浓的“感动”所覆盖。他甚至夸张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都带上了哽咽。
“殿下……殿下有心了！”
“老臣知道，殿下这是在提醒老臣，为人臣子，当以‘诚实’为本，忠君体国，绝无二心！”
“殿下如此赤诚，真乃我大靖之福啊！”
好家伙。
林越差点当场给他鼓掌。
这都能给你圆回来，你这脸皮是城墙拐角加固版的吧？
“皇叔能明白侄儿的苦心，侄儿就放心了。”林越的笑容越发“真挚”，“这糕点，侄儿特意让御膳房用了最好的料，皇叔可一定要趁热吃。”
“吃，一定吃！”赵德连连点头，亲自接过托盘，那亲热的劲儿，仿佛这盘糕点是什么绝世珍宝。
两人又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林越便以“不打扰皇叔休息”为由，告辞离去。
转身的那一刻，两人脸上的笑容，同时消失。
林越的眼神冰冷如刀。
赵德的眼神，阴沉如水。
一场无声的交锋，在深夜的王府门前，悄然结束。
回到东宫，林越刚换下朝服，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殿下！殿下！大喜事啊！”李全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林越眉梢一挑。
喜事？
他可不觉得，他那位皇叔会让他安安稳稳地“喜”起来。
“嚷嚷什么？”
“圣旨！是圣旨！”李全激动得满脸通红，“皇上……皇上夸您了！”
果然。
来了。
林越走到庭院中，就见一名传旨太监正站在院子中央，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巨大物件。
“太子殿下接旨。”传旨太监尖着嗓子喊道。
林越整理衣冠，跪地听旨。
圣旨的内容，简单粗暴。
前半段，是来自皇叔赵德的“深情”奏报。
奏报里，赵德用尽了华丽的辞藻，把林越夸成了一朵花。说他虽然年轻，却已知勤勉，为了三皇子林珩的案子彻夜不眠，殚精竭虑；说他虽然受了委屈，却毫无怨言，反而深夜去探望自己这个皇叔，反思己过，赤子之心，日月可鉴。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我侄儿真是太棒了，棒得顶呱呱！
圣旨的后半段，则是父皇林崇的“龙心大悦”。
皇帝陛下表示，对太子的成长感到十分欣慰，特赐御笔亲书的匾额一块，以示嘉奖，望太子能再接再厉，不负众望。
林越听着这堪比“年度十佳员工”的表彰大会发言稿，心里没有半点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来了来了。
他最熟悉的职场pUA套餐来了。
“捧杀”二段击。
第一击，当众表扬，把你架在火上烤。
第二击，送你一个“敬业福”，让你骑虎难下。
这操作，太经典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林越面无表情地叩首接旨。
传旨太监笑得像一朵菊花，一挥手：“来啊，给太子殿下把匾额挂上！”
身后的几个小太监立刻上前，扯下红布。
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差点闪瞎林越的眼。
勤政爱民。
这匾额做得极大，用料极好，金光灿灿，生怕别人看不见。
李全和其他东宫的宫人，已经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这可是皇上御笔亲赐的荣耀啊！
“殿下，快看！是‘勤政爱民’！”李全的声音都在抖，“皇上这是认可您了啊！”
认可？
林越看着那四个大字，只觉得一阵反胃。
这哪里是匾额？
这分明是一座架在他脖子上的断头台。
从今天起，他就是大靖王朝的道德标兵，勤政楷模。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稍微行差踏错一步，都不需要赵德动手，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言官，就能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更狠的是，赵德这一手，直接把他推到了所有朝臣的对立面。
一个被皇帝和权势滔天的皇叔同时“认证”的、勤奋好学的太子？
这简直就是未来储君的完美模板。
谁还敢跟他走得近？谁还敢在他面前说真心话？
不躲着他走，都算是给他面子了。
高，实在是高。
杀人于无形，诛心于无声。
皇叔，你这杯“敬业福”，我干了。
小太监们找来了梯子，七手八脚地开始在东宫正殿最显眼的位置，挂这块“荣耀”的象征。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越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
李全还在旁边兴奋地念叨：“挂高点，再高点！让所有人都看见！这可是咱们东宫天大的体面！”
林越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体面？
不。
这是战书。
就在那块金光闪闪的匾额被彻底固定在门楣之上的瞬间，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从宫门外传来。
一名守门的小太监，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甚至因为跑得太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摔了个结结实实。
他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跪到林越面前，声音里带着哭腔。
“殿下！不好了！”
“三……三皇子府的人，抬着……抬着三殿下的……棺椁，往宫门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