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药瓶的冰凉触感紧紧贴着掌心,白凤那清冷的告诫仍在耳畔回响:“静养七日……恐损寿元……若还能活着走到寒月潭……”
每一个字,都好似冰冷的针,直直扎在萧辰紧绷的神经上。
肋下敷着“玉髓生肌膏”的伤口,正传来丝丝缕缕的麻痒感,这是生机在缓缓滋长的迹象。
然而,体内那股因过度推演帝经而产生的、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空虚与隐痛,却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身体已到极限。
七日!
这是白凤给出的期限,也是青凤生命的倒计时,更是他能否支撑到北邙山寒月潭的关键前提。
虽说疫病暂时得到了控制,但堡子里人心惶惶,百废待兴。
母亲柳氏的咳喘,因这一番惊吓与劳累,又加重了几分。
金凤日夜守在青凤身旁,用湿布轻轻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眼神中希望与绝望交织闪烁,恰似风中摇曳的残烛。
萧辰强逼着自己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努力摒弃一切杂念。
帝经的符文在心海深处缓缓沉浮,不再像之前那般疯狂地运转推演,而是如涓涓细流般,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因透支而紊乱的体内气息,悉心滋养着受损的脏腑与经络。
每一次微弱的灵气流转,都伴随着如针扎般的刺痛,还夹杂着强烈的眩晕感,可他依旧咬着牙硬撑着,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此刻,时间对他而言,既是最奢侈的,也是最紧迫的东西。
他丝毫不敢浪费。
堡子里的事务,他托付给了张伯,以及在疫病后对他心悦诚服的里正。
重建秩序、安抚人心、处理萧厉一脉留下的诸多烂摊子……他只下达了几条死命令:严格把控水源,持续进行消毒,让幸存者继续服用白凤留下的固本培元汤药。
至于萧宏的下落,以及可能出现的报复行为,他暂时实在无暇顾及,只能让张伯暗中留意。
破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金凤端着一碗熬得稀烂的粟米粥,脚步放得极轻极轻。
她看到萧辰闭目端坐在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始终挥之不去的焦躁,似乎被一种深沉的平静所替代。
她生怕打扰到萧辰,便将粥碗轻轻放在炕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萧辰就如同闭关修炼一般。除了必要的进食和换药,他几乎没有迈出过房门一步。
帝经的修复过程缓慢且痛苦,就像是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重新引导水流。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深入骨髓的空虚感正一点点地被填补,肋下的伤口在珍贵的玉髓生肌膏的作用下,已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
然而,身体内里的亏耗,尤其是精神本源的损伤,绝非短短几日就能完全弥补。
每当他试图深度引动帝经的力量时,那眩晕与刺痛便会立刻袭来,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所在。
时间,就在这般煎熬中悄然流逝。
第四日清晨。
萧辰结束了一夜的调息,缓缓睁开双眼。虽说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眼底的疲惫也并未完全消散,但在他那双眸子深处,已重新凝聚起如寒星般锐利的光芒。
七日之期已然过半,可身体的恢复情况却远未达到他的预期。
但至少,他能感觉到力量正一点一滴地回归,支撑着他朝着那未知的寒潭前行。
“辰哥!”
金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浓浓的担忧,在门外响起,“州学……州学派人来了!催……催您马上动身!说是……说是学政大人亲自下的严令,今日午时前,您必须赶到州府贡院!
童试最后一场,州府总考……午时三刻……准时开考!迟到的话,就会被视为弃考!”
轰!
这消息犹如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在萧辰心头!
童试最后一场!州府总考!
这可是摘取“小三元”桂冠的最终关键一战!
他竟然……差一点就忘了!
这几日,他所有的心神都紧紧系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青凤的毒、白凤的告诫、自身的恢复,还有北邙山那充满未知的危险旅途……这决定着功名、关乎光耀门楣第一步的童试终考,竟被这接踵而至的生死危机挤到了记忆的角落,险些被彻底遗忘!
午时三刻!
萧辰猛地望向窗外,天色早已大亮!萧家堡距离州府,即便是快马加鞭,也需要将近两个时辰!
而此刻……距离午时三刻,满打满算,已不足三个时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弃考”这两个字,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下!
一旦弃考,不仅之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错过此次童试,更意味着他之前立下的“六元及第”的宏大志愿彻底化为泡影!
还谈什么光耀门楣?
拿什么去筹集三千两银子购买玄冰草?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里,没有功名护身,他往后将举步维艰!
“备马!”
萧辰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劲!
他猛地从土炕上一跃而下,这动作牵扯到肋下尚未痊愈的筋骨,一阵剧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身形也跟着晃了晃。
但他强忍着稳住身形,一把抓过炕头那件洗得发白、肩后和肋下还残留着暗褐色血迹的旧儒衫,迅速套在身上!
“辰哥!你的伤……”
金凤推门进来,看到萧辰煞白的脸色和额头瞬间冒出的冷汗,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顾不上了!”
萧辰咬着牙,将白凤给的“玉髓生肌膏”瓷瓶贴身藏好,又抓起桌上金凤早已备好的、仅剩的几个冷硬蒸饼,一股脑儿地塞进怀中,“张伯!快!”
张伯早已牵着一匹堡子里最好的马等在门外,不过这马也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代步工具。
萧辰翻身跨上马背,动作因肋下的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破屋,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草席上昏迷不醒的青凤,以及炕上咳喘不止的母亲。
“等我回来!”
他低声怒吼一句,猛地一夹马腹!
“驾!”
瘦马长嘶一声,驮着它伤痕累累的主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萧家堡残破的坞门,扬起一路烟尘,朝着州府的方向亡命狂奔!
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
肋骨处传来的剧痛,随着马背的颠簸,一阵阵地冲击着萧辰的神经,几乎要将他的意志撕裂。
每一次马匹的跃动,都像是有钝器在狠狠撞击他的伤处。
汗水混杂着因剧痛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只能死死咬着牙,身体前倾,紧紧伏在马背上,尽量减轻颠簸带来的冲击,双腿用力夹紧马腹,拼命催促着身下这匹并不神骏的牲口。
原本两个时辰的路程,被他硬生生压缩到了一个半时辰!
当州府那巍峨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萧辰几乎已经虚脱。
他嘴唇干裂出血,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旧儒衫的后背被冷汗和渗出的血水彻底浸湿,紧紧贴在身上。
胯下的瘦马更是口吐白沫,喘息声如雷。
“让开!快让开!”
萧辰嘶哑地呼喊着,纵马冲过拥挤的城门,无视守城兵卒惊愕的目光,沿着青石板铺就的主街,朝着位于城北的贡院方向疯狂冲刺!
贡院。
朱红大门紧闭,门前巨大的石狮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森严的威压。
门口值守的兵丁身着鲜明的盔甲,面无表情。
距离午时三刻开考,仅剩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门外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两个杂役正在缓缓推动沉重的门扇。
“等……等等!”
一声嘶哑到变形的呼喊,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砰!
瘦马再也支撑不住,前蹄一软,轰然跪倒在地!
巨大的惯性将萧辰整个人狠狠地向前甩了出去!
“噗!”
萧辰重重地摔在冰冷的贡院台阶前,尘土飞扬!
肋下伤口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剧痛,喉头一甜,一股腥甜猛地涌上!
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鲜血咽了回去!
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和满身的尘土,他手脚并用,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向那即将关闭的朱红大门!
“考生萧辰……应……应试!”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颤抖的手高高举起那张早已被汗水浸得发软的考引(准考证)。
“时辰已到!贡院封闭!任何人不得……”
一个兵丁面无表情地伸手阻拦,话还没说完。
“让他进来!”
一个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朱红大门最后的缝隙处,站着一位身着绯红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
正是此次州府总考的主考官,当朝翰林学士,清流领袖,以治学严苛、不徇私情着称的大儒——李崇文!
李崇文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瞬间穿透了萧辰满身的狼狈与尘土,落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额头的冷汗,以及旧儒衫肩后和肋下那刺目的暗褐色血迹上。
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厌恶与鄙夷,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审视。
“萧辰?”
李崇文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你可知考场规矩?衣冠不整,形容狼狈,气喘吁吁,成何体统!”
萧辰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挺直脊梁,深深作了一揖:“学生……知罪!但事出有因,家中遭遇剧变,加上路途遥远,马匹力竭……恳请学政大人……开恩!”
他特意强调了“家中剧变”,希望能唤起对方一丝怜悯。
然而,从李崇文那冰冷如霜的眼神中,他看到的只有更深的冷漠与不耐。
“哼!考场不是市井!规矩就是规矩!念你是初犯,又有几分薄名,姑且准你入场!”
李崇文冷哼一声,侧身让开一条缝隙,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但要是再有一丝喧哗、一丝失仪,休怪本官以扰乱考场论处,革除你的功名!滚进去!甲字七号舍!”
“谢……学政大人!”
萧辰咬着牙,再次作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冲进了那扇象征着功名之路的沉重朱门。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的瞬间。
贡院对面,一座装饰雅致、挂着“清茗轩”招牌的茶楼二层,临窗的雅座。
竹帘半卷。
一位身着不起眼靛青色棉布衣裙、打扮成寻常富户管事娘子模样的中年女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盏。
她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邃得仿佛能容纳万顷波涛。
此刻,这双沉静的眼眸,正清晰地倒映着贡院门口那惊险的一幕:少年摔马、挣扎起身、狼狈冲入……以及主考官李崇文那冰冷审视、隐含厌恶的神情。
女子身后,侍立着一个同样衣着朴素、气息内敛的青年男子,宛如影子一般。
“甲字七号舍……萧辰?”
女子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无形威仪,“去查。他家中出了何事?那身伤是怎么来的?还有……李崇文。”
她顿了顿,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过,“他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少年。”
“是,大人。”
青年男子低声应道,身影如融入阴影的流水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雅间。
贡院内,肃杀之气弥漫。
巨大的庭院被分割成无数狭窄的号舍,犹如蜂巢一般。
青砖灰瓦,空间逼仄压抑。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陈年木头和紧张汗水混合的沉闷气味。
巡考的兵丁和书吏面无表情地穿梭在狭窄的通道里,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萧辰强忍着肋下伤口因剧烈奔跑和刚才摔跤而再次崩裂的剧痛,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不断滑落。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甲字七号舍——一个仅能容一人转身的狭小格子间。
三面是砖墙,一面敞开对着通道,里面只有一张低矮的木板桌和一个冰冷的石凳。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坐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笔墨和一方粗糙的砚台,又摸出那个冷硬的蒸饼,狼吞虎咽地塞了几口,用唾液艰难地咽下去,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如同闷雷,在贡院上空炸响!
三通鼓毕!
开考!
几名书吏捧着密封的试卷,面无表情地开始分发。
沉重的脚步声在通道里回荡,犹如催命的鼓点。
当那份带着油墨清香的试卷被放在萧辰面前冰冷的木桌上时,他强打起精神,凝神看去。
只一眼!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这感觉比肋下的伤口更痛,比连日的奔波更让他感到窒息!
试卷的策论题目,赫然只有一行字:
“论当世国朝三弊,及富国强兵三策!”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诗赋文章!没有圣人微言!
只有这赤裸裸、直指朝政核心、宏大得足以让翰林学士都要深思熟虑的策论之问!
这根本不是童生试该有的题目!
这分明是殿试策论的难度!
不!
甚至比寻常殿试题目更加犀利、更加宏大、更加……要命!
萧辰猛地抬头,目光穿过狭窄的号舍栅栏,射向远处主考高台上端坐的李崇文!
那位大儒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但萧辰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带着浓重恶意与审视的寒芒!
刁难!
这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刁难!
是致命的杀招!
李崇文!
这位清流领袖,显然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或许是萧辰在诗会上的锋芒毕露,或许是他在萧家堡的“不安分”,或许是……更深层次的朝堂派系牵连?),要将他萧辰彻底摁死在这童试的最后一关!
用一道远超其身份和学识范畴的题目,让他要么交白卷贻笑大方,要么胡言乱语犯下大不敬之罪!
彻底断绝他的功名之路!
巨大的压力如无形的磨盘,狠狠碾下!
肋下的剧痛如毒蛇噬咬!
连日透支带来的眩晕感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
眼前试卷上那行墨字,仿佛在扭曲、放大,带着无情的嘲讽!
萧辰的拳头在桌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胸腔的起伏牵动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不能退!
青凤的命、母亲的期望、金凤的眼泪、萧厉一系尚未散尽的怨毒……还有那悬在头顶的三千两玄冰草!
所有的一切,都系于今日!系于这方寸之间的答卷!
系于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题目!
混沌帝经!
眉心深处,那沉寂的符文在巨大的压力下,再次被强行引动!
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泼上滚油,瞬间爆发出炽烈的光芒!
嗡!
脑海深处传来一声剧烈的轰鸣!
仿佛有无数钢针狠狠刺入!
剧烈的眩晕和刺痛几乎让他当场昏厥!本源在哀鸣!
白凤的警告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但他别无选择!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萧辰猛地睁开双眼!
眼底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如同濒死的野兽!
他抓起冰冷的砚台,狠狠砸在桌角!
砰!
砚台碎裂!
墨汁四溅!
染黑了他本就污浊的旧儒衫,也染黑了他染血的掌心!
这突兀的巨响,瞬间打破了贡院的死寂!
引得附近号舍的考生惊愕侧目,巡考的兵丁也立刻循声望来,眼神凌厉!
高台上,李崇文眉头紧锁,眼中厌恶更甚,正要开口呵斥!
就在这万众瞩目、千钧一发之际!
萧辰沾满墨汁和血污的手,却已闪电般抓起一支狼毫笔!
他无视周围惊愕、鄙夷、愤怒的目光,无视肋下崩裂的伤口传来的剧痛,无视脑海中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眩晕和警告!
混沌帝经的力量被强行压榨到了极限!
如同燃烧生命本源换来的短暂清明!
前世所学的浩瀚历史、政治、军事、经济知识,如同决堤的洪流,在帝经符文的引导下,被强行梳理、提炼、升华!
他俯身,染血带墨的笔尖,如同承载着千钧重担,狠狠落在洁白的试卷之上!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一股决绝的惨烈气息!
“臣童生萧辰,昧死谨奏:当世国朝三弊,根在‘虚耗’!”
这开篇之语,犹如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石破天惊,直戳要害。
“其一,军费虚耗!
如今边军弊病丛生,兵员空额现象严重,将领克扣军饷,致使士兵生活困苦。
军备器械腐朽破败,一旦遭遇敌军,便即刻溃败。
曾经的屯田制度,如今徒有虚名,运粮千里,损耗竟达七八成之多!
这无疑是国家的一大毒瘤!”
“其二,漕运虚耗!
运河河道淤塞不畅,贪官污吏与奸商相互勾结,横行无忌。
漕粮从南方运往北方,一路上层层盘剥,损耗超过半数。
百姓的血汗,尽皆落入了这些贪婪之徒的腰包!”
“其三,吏治虚耗!
官场之中,冗员泛滥成灾,官员们结党营私,只知高谈阔论,却不务实事,误国误民。
实干之人的才能被埋没,朝廷政令难以贯彻到州县基层,民间下情也无法顺利上达天听。
此等弊端若不革除,国家危矣!”
这三条指出的弊病,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每一句话都饱含着深刻的批判,将帝国表面下隐藏的脓疮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来。
这哪里像是童生所作的策论,分明是一把直直刺向朝廷弊病的利刃!
高台上,李崇文正端着茶杯,听闻此言,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洒在他绯红的官袍上,可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甲字七号舍里那个奋笔疾书的单薄身影,瞳孔急剧收缩。
此刻,他的心中满是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寒意。
他在心中暗自思忖:这小子,他怎么敢如此直言!
而萧辰的笔锋并未就此停下,恰似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爆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为耀眼的光芒!
“富国强兵三策,首要在于‘开源节流,破而后立’!”
“策一:军屯改制,以战养战!
裁汰军中多余的兵员,精心训练精锐士卒。将荒地分配给边军,推行类似‘府兵’的制度。
使兵农合一,士兵们在闲暇之时开垦屯田,一旦战事爆发,即刻投入战斗。
他们所生产的粮食,三成归自己所有,七成充作军粮。
如此经过十年的休养生息,边军便可实现自给自足,为国库节省巨额开支!”(此策结合了现代军屯思想与唐代府兵制的精髓!)
“策二:废漕改海,以商养国!
大力疏浚近海港口,建造大型海船。
允许民间商贾组建船队,承接海运业务。
将漕粮折算成银两,由商人自行购买粮米,通过海路运往北方。
朝廷设立市舶司,严格查禁走私行为,并课以重税。
海路运输畅通无阻,损耗还不到漕运的三成。
商业税收充足,甚至超过了农业赋税!”(此策引入了海运概念与现代税收理念!)
“策三:裁汰冗吏,考成问责!
合并那些多余无用的衙门,罢黜闲散无功的勋贵。
设立‘考功法’,依据官员的实际政绩来决定升迁。从六部到九卿,层层进行问责。
为使下情能够顺利上达,可赋予官员‘密折’专奏的权力。
如此一来,那些贪婪平庸之辈便无所遁形,真正有实干才能的人也能够施展抱负!”(此策借鉴了张居正的考成法与雍正的密折制度!)
这三条策略,每一条都极具颠覆性,每一句话都令人震惊不已。
萧辰将现代的战略思维、经济理念以及管理制度,以最贴合这个世界逻辑的方式,借助帝经强行压榨出的最后一丝清明,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恰似三道撕裂黑暗的惊雷!
萧辰的笔越写越快,字迹因身体的剧痛和过度透支而开始变得扭曲,但却带着一种勇往直前、不顾一切的惨烈气势。
额头的汗水混合着墨汁与血水,不断滑落,滴在试卷上,晕染开一小片暗红的墨迹。
他完全沉浸其中,所有的心神、全部的意志以及燃烧的生命力,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那支笔上!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
“噗!”
萧辰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口滚烫的鲜血忍不住狂喷而出,如同一朵朵凄厉的红梅,溅落在刚刚完成的、墨迹未干的试卷之上!
刹那间,他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软绵绵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砖墙上!
砚台破碎!
墨汁飞溅!
毛笔掉落!
考卷被鲜血染红!
整个甲字七号舍,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唯有那浓烈的血腥气与墨香相互交织,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缓缓弥漫开来。
高台上,李崇文猛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如铁,眼神中交织着复杂到极点的情绪: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以及一种被人彻底看穿、无情剖析后的狼狈。
清茗轩二楼。
身着靛青衣裙的女子,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那原本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死死地盯着贡院的方向,仿佛能够穿透重重墙壁,看到那血染考卷、力竭倒下的少年身影,以及那字字泣血、惊世骇俗的三弊三策!
她身后的青年悄然无声地出现,低声禀报了几句,显然是关于萧家堡变故以及萧辰伤势的初步调查情况。
女子沉默不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叩击声。
过了许久,她缓缓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淡,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一丝难以言表的激赏:
“取朱笔来。”
青年立刻呈上一支通体殷红、笔尖饱满的御用朱笔。
女子接过朱笔,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落在了那份浸染着墨汁与鲜血的考卷之上。
她手腕悬空,并未落下笔触,但那支象征着皇权、足以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朱笔,其笔尖凝聚的无形威势,已然牢牢锁定了“萧辰”二字!
“此子……”
女子的唇边,掠过一丝极其浅淡、却足以令整个帝国为之震动的弧度,“当得一个‘圈’。”
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贡院深处,主考官李崇文案头。
一份特意呈上的、墨迹尚未干透、沾染着醒目血渍的考卷旁。
一支代表着学政最终评判的紫毫笔,蘸满了浓墨,带着不甘、震惊以及一丝被大势裹挟的无奈,在卷首“萧辰”的名字上,缓缓地、沉重地,画下了一个代表通过的、鲜红的圈。
小三元!
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