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走后,陈天明依旧是负手而立。
他站在那儿,一个人,沉思了许久许久。
或许,他真的该重新审视一下那个叫小乙的年轻人了。
这个年轻人,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仅仅是一面之缘。
居然就和他达成了此等堪称罪行滔天的大计。
这桩买卖,若是成了,便是从龙之功。
若是败了,便是诛连九族的死罪。
一切都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一条不知驶向何方的贼船。
不,甚至不是他主动登船。
而是那艘船,凭空从迷雾里撞了出来,而他,已然立于甲板之上。
退无可退。
也许是这个年轻人,当真有什么神鬼莫测的本事。
又或许,是那神机阁,对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他愿意为此,赌上身家性命,赌上陈氏满门。
陈天明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绝。
待小乙回到那家小酒馆时,天色已经彻底被墨染透了。
夜幕沉沉,唯有那酒馆的灯笼,透着一星半点的昏黄光晕。
王刚见到小乙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
那张憨厚的脸上,竟是挂着泪痕,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小乙哥,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发自肺腑的担忧。
小乙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轻,却仿佛有着千钧之力。
“有点事儿耽搁了。”
“快走吧。”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好像刚才不是去赴一场豪赌,而只是出门散了趟步。
老萧听到小乙的声音,也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在小乙身上打了个转,似乎想看透些什么,却终究是徒劳。
“老萧,再往前走一段,你就别跟着我们了。”
小乙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让人家看到我们押着犯人,是坐着马车来的,毕竟不好。”
说完,小乙又给了老萧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言语,却仿佛说尽了千言万语。
有嘱托,有决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悍然。
老萧心领神会。
他知道,今晚,就在今晚,该动手了。
几人又在寂静的夜路上走了一段时间。
周遭只剩下虫鸣与车轮压过碎石的单调声响。
终于,远方采石场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老萧停下了马车,招呼几人下来。
王刚从车上取下火把,用火折子点燃,橘红色的光芒撕开了一小片黑暗。
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明暗不定。
“待我们进去后两个时辰左右动手。”
小乙凑到老萧身边,声音压得比风声还低,几乎是贴着耳朵在说。
“事成之后,径直往青城镇走。”
“陈将军会亲自在那边接应你们。”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老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第一次露出了真真切切的惊愕。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像是被一道天雷劈在了原地。
陈将军?
哪个陈将军?
北仓大营那位,手握数万兵马的陈天明?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能将陈天明这尊大神拉入局中。
这不是拉人入伙。
这是在拉着一尊菩萨,陪他一起造反。
老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过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半生的力气。
他将车内早就备好的酒肉递给王刚,什么也没多问。
随着一声清脆的马鞭声,在空旷的夜里传出老远。
老萧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小乙三人,则迎着那采石场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脚下的路,是通往龙潭虎穴的路。
也是通往一线生机的路。
采石场的守卫老远便看见了火光。
待人走近,他一眼便认出了为首的小乙。
他对这张脸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当天,正是他,拿着小乙的那块沉甸甸的大将军令,一路小跑去往大营,通报给陈将军的。
那块令牌的分量,至今还烙在他的手心里。
“这不是小乙哥嘛!”
守卫脸上立刻堆起了笑,那是一种小人物面对大人物时,最本能的讨好。
小乙这次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径直走过。
他出乎意料地停下脚步,和那守卫寒暄了好久。
问他家中有几口人,问他一月饷银有几多,问他这差事苦不苦。
每一句,都说得那个守卫心里热乎乎的。
他只觉得这位小乙哥,真是平易近人,没有半点大人物的架子。
他却不知道,小乙的每一句问候,都是在为今夜的行动,铺下一块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小乙,是笑着走进这采石场的。
几人进入采石场,一股汗臭与石灰混杂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赵衡的待遇,显然与小乙天差地别。
他刚一踏入大门,便有两名士卒上前,一左一右,将他粗暴地押住。
他将被直接送往监牢。
临走前,赵衡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小乙。
小乙恰好也在此刻,递了个眼神过去。
那眼神平静而深邃,像一口古井。
它在说,忍耐,然后,活下去。
赵衡看懂了,他低下头,任由那两人推搡着,走向黑暗深处。
“走,小乙哥,执事大人听说您来了,特别高兴。”
引路的士卒点头哈腰地说道。
小乙带着王刚,跟随着他,来到了那间唯一挂着“幕府”牌子的房间。
门帘被掀开,一股浊气混杂着谄媚的笑声,一同涌了出来。
“小乙兄弟,多日不见,甚是思念啊~哈哈哈!”
朱契见到小乙,那张胖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眼角的皱纹挤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那股子谄媚的劲儿,几乎要从骨子里溢出来。
王刚站在小乙身后,见状都愣了。
他心里翻江倒海。
这小乙哥,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这北仓采石场的执事大人,在这地界也算是一号人物了,居然对小乙哥客气到了这种地步。
这已经不是客气了。
这是敬畏。
“朱大人,深夜到此,又给您添麻烦了。”
小乙抱了抱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哎,小乙兄弟,你这话就见外了不是。”
朱契连忙摆手,肥硕的身体一颤一颤。
“无论你啥时候造访,我老朱这儿,大门都为你敞开着啊。”
他又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唉,只是这时候,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兄弟你的啊。”
小乙微微一笑,像是变戏法一般。
“朱大人,你瞧!”
说罢,他便示意身后的王刚,把一直拎着的酒肉拿了出来。
那厚实的油纸包一打开,浓郁的肉香和酒香,瞬间便充满了整个房间。
“小弟这次特意从镇子上带了些上好的酒肉。”
“一来,是想感谢上次执事大人仗义帮忙。”
“二来,也想借花献佛,犒劳一下场子里的兄弟们。”
“以后小乙我,肯定还会再来,免不了要给大家添麻烦,大家今晚喝个酒,熟络些,日后也好办事嘛。”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朱契天大的面子,又显得豪爽仗义。
朱契一听,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
这可是大将军跟前的贵客啊。
能与他交好,那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
这年轻人,不仅背景通天,做人做事,更是敞亮得没话说。
“哎呀,小乙兄弟,你看看你,怎么如此客气!”
朱契嘴上埋怨着,手却已经接过了酒坛。
“来都来了,哪能让你破费。”
他转身便对门口的亲信吼了一嗓子。
“叫兄弟们一起吧!人多喝酒也热闹些!”
“去!把今晚没当值的弟兄都叫来,陪小乙兄弟好好喝几杯!”
“告诉他们,今晚的酒肉,是小乙兄弟请的!”
就这样,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很快便挤满了这间不大的“幕府”。
众人在屋内喝着酒,吹着牛,划拳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很快,众人便都有了几分醉意。
小乙也装作不胜酒力,满脸通红,眼神迷离。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假借尿意,走出了屋子。
屋外冰冷的空气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但他脚下的步子,依旧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栽倒。
他就这样,一步三晃地,来到了那座孤零零的监牢边上。
监牢门口,两名守卫披着厚厚的大氅,在寒风中站得笔直。
“两位老兄,怎么没去吃酒啊?”
小乙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问道。
那两名守卫看到是小乙,不敢怠慢,连忙挺直了腰杆。
“回小乙兄弟,我二人可没这福分。”
其中一人苦笑着回答。
“今日,正好轮到我二人看守这监牢,多谢兄弟的美意了。”
小乙凑了过去,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在他们脸上。
“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监牢里里外外都是大锁锁着的,铁桶一般,还怕人跑了不成?”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醉醺醺的嘲弄。
另一名守卫叹了口气。
“兄弟说的是啊,可我等拿着军饷,也不敢违抗军令啊!”
小乙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了他们的话。
“好吧,既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二位。”
“待会,我让兄弟给你们二人送两壶热酒来,暖暖身子。”
说罢,小乙也不等他们回答,就溜达到不远处的墙根下。
他解开裤腰带,对着墙根,实实在在地撒了泡尿。
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做完这一切,他又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那间依旧喧闹的房间,继续推杯换盏。
不一会儿,王刚就拎着两壶温好的酒,来到了监牢门口。
他将酒壶递给了那两名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守卫。
“两位大哥,我叫王刚。”
“小乙哥让我给你们送酒来啦,趁热喝。”
那两名守卫看着手中温热的酒壶,眼中满是感激。
“哎呀,小乙兄弟,真是太客气了。”
“替我们,多谢小乙兄弟了。”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
也就是小乙和老萧约定的,两个时辰之后。
小乙已经把自己彻底“灌醉”了。
他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省,嘴里还嘟囔着胡话。
在朱契亲自的搀扶下,小乙被送到了旁边一间空着的房间。
他一沾床,便倒头睡了过去,鼾声四起。
朱契笑着摇了摇头,替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间的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床上那个本该烂醉如泥的年轻人,却在黑暗中,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醉意。
只有冰冷的杀机,和算计好一切的平静。
好戏,该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