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之内,仍有血腥气混着泥土的味道,被风送入鼻腔。
喧天的欢呼声从远处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姜岩站在这片空旷营寨里,那份热闹,却让他觉得周身愈发寒冷。
袍泽的鲜血洗清了他的嫌疑,却也染红了他的双眼。
那把刀,找到了大致握着它的手,可究竟是哪一根手指,扣动了杀机?
小乙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男人如山岳般沉重的背影。
他知道,这场仗,姜岩比谁都憋屈。
良久,久到小乙以为姜岩会一直站到天明。
姜岩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小乙。”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跟我走。”
小乙心中一凛,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姜岩又指向旁边几个一直默然肃立的亲兵,他们是跟随他从那座尸山血海的山顶上下来的。
“还有你们几个,跟着我。”
命令简短,却重如千钧。
那几个亲兵眼中没有丝毫犹疑,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动作整齐划一。
一行人,如几道沉默的影子,走出了营帐。
小乙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姜兄,我们这是去哪?”
寒风吹动着营寨的旗帜,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亡魂的低语。
姜岩目不斜视,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去找到那通敌卖国之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要将人骨头都冻裂的寒意。
“怎么找?”小乙追问,他的计策只能到此为止,剩下的,是一片迷雾。
姜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也极冷的弧度。
“去了,你就知道。”
他们穿行在营地之间,沿途几乎没有什么人。
终于,姜岩在一座规格颇高的营帐前停下了脚步。
这座营帐外,有两名亲兵按刀而立,神情警惕。
小乙认得,那是参将陈霖的营帐。
他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姜岩身后的一个亲兵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姜将军,这是陈霖将军的营帐。”
不等姜岩回话,帐前那两名把守的士卒已经迎了上来,横身挡在门前。
“姜将军。”其中一人抱拳,语气还算恭敬,但姿态却很强硬。
“我等奉陈将军将令,在此守卫,任何人不得擅入。”
另一人也跟着抱拳施礼,身体却像一根钉子,死死钉在原地,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姜岩看着他们,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知道,这是他的营帐。”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怒斥,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
那两名士卒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却依旧强撑着,不敢违背军令。
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
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
然后,姜岩缓缓地,将手伸进了怀中。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映在小乙和那两名士卒的眼底。
他掏出了一枚物件。
那物件通体玄铁所铸,即使在阳光的照射下,依旧泛着幽冷深邃的光。
上面,只刻着一个字。
“令”。
“大将军令!”
姜岩身后的一名亲兵,最先辨认出来,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震惊与骇然。
帐前那两名士卒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大将军令。
持此令者,如大将军徐德昌亲临。
见令如见人。
整个神武营,除了大将军本人,无人敢不遵从。
姜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丝毫温度,只剩下钢铁般的冷硬。
“我,奉大将军之命,彻查大营,肃清内奸。”
他将那枚令牌举到那两名士卒的眼前,一字一顿。
“你家将军的营帐,也不例外。”
“闪开!”
最后两个字,如惊雷炸响。
那两名士卒浑身一颤,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两旁闪开,低下头,连看姜岩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姜岩看都没再看他们一眼,伸手,一把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一股混杂着熏香与笔墨的气味,从帐内涌出。
“搜。”
姜岩只说了一个字。
“仔细地搜。”
小乙立刻会意,带着那几名亲兵,如狼似虎地闯了进去。
陈霖的营帐,布置得颇为雅致,与寻常武将的粗犷截然不同。
书案,笔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青烟袅袅。
但此刻,无人有心情欣赏这些。
翻箱倒柜的声音,纸张被迅速翻动的声音,甲胄与器物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营帐内此起彼伏。
这是一场毫不客气的,地毯式的搜索。
小乙亲自搜查那张书案,将一卷卷竹简,一封封寻常信件,全部摊开,仔细审阅。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姜岩就站在营帐的正中央,如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审视自己的猎物。
突然。
一名亲兵在一堆换洗衣物的最底下,摸到了一个坚硬的夹层。
他用力一扯。
“找到了!”
一声压抑不住的高呼,打破了帐内的死寂。
那名亲兵高举着手中一封已经拆开了封口的信件,快步跑到姜岩面前,双手奉上。
“姜将军,找到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姜岩缓缓垂下眼帘,接过了那封信。
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触手温润。
上面的字迹,却像是毒蛇的信子,透着阴冷与歹毒。
姜岩打开信,目光从信纸上一扫而过。
信中的内容,是陈霖与西越国之间苟合的证据。
水,终于落了。
石,也终于出了。
那只握着刀的手,那根扣动杀机的手指,终于有了清晰无比的轮廓。
就是他。
陈霖。
“咯……咯咯……”
姜岩握着信纸的手,指节一寸寸收紧,发白,骨节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
那张薄薄的信纸,在他的手中,被攥成了一个扭曲的纸团。
一股滔天的愤怒与悲恸,如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引爆。
他的双目,瞬间变得赤红,眼神里燃烧着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火焰。
一千多条人命。
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个个曾与他并肩作战,高喊着“将军”的兄弟。
他们不是死在冲锋的路上,不是死在与敌人的惨烈搏杀中。
而是死在了这样一封轻飘飘的信纸上。
死在了自己人的背叛之下。
何其荒唐。
何其冤枉。
姜岩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小乙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嫌疑,彻底洗脱。
真凶,也已水落石出。
于公,他给了大将军一个交代。
于私,他也给了姜岩,给了那些枉死的英魂,一个交代。
他走到姜岩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那因为用力而绷得像铁块一样的肩膀。
“姜兄。”
“我们,回去等大将军吧。”
姜岩仿佛没有听到,依旧死死盯着手中那团废纸,像是要把它看穿,看到那个写信之人的心肝肺里去。
小乙叹了口气,知道他还在为那些死去的部下而心痛如绞。
沉默了片刻,小乙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姜兄,你……是如何知道,陈霖便是那个通敌的奸细?”
这个问题,是小乙整个计策中,唯一缺失的一环。
他算到了敌人会中计,算到了内奸的范围,却唯独算不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姜岩的身子,终于动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小乙,眼中的赤红褪去了一些,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悲凉。
“我也不知道。”
小乙一愣。
只听姜岩继续说道:“是大将军,命我如此行事。”
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小乙脑中的所有迷雾。
原来如此。
小乙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钦佩,也有一丝自嘲。
他原以为,是自己的计策天衣无缝,是自己算无遗策。
到头来,自己不过是那个在棋盘上冲锋陷阵的棋子。
真正执棋,看透了整个棋局走向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位坐镇中军的大将军,徐德昌。
大将军,怕是早就对陈霖有所怀疑。
自己的计策,不过是给了大将军一个将这颗毒瘤连根拔起的机会和借口。
“你笑什么?”
姜岩看着他,有些不解。
小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
“我笑自己,终究是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他由衷地感叹道:“我虽有几分小聪明,能设下这捉奸之计,可若论到真正的明察秋毫,洞悉人心,与大将军相比,终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份差距,不是智计上的,而是阅历,是格局,是那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泰山之稳。
听到小乙这番话,姜岩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脸,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里,带着一丝暖意。
“你小子,这才立了多大点功,就想着跟大将军相提并论了?”
小乙嘿嘿一笑,露出了一个符合他年纪的,有些憨厚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背后,却多了一份以往没有的,对更高处风景的敬畏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