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崔海平的房间,门前依旧立着那道人墙。
是先前那个书吏,身子站得笔直,像一根钉死的桩子,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官场假笑。
“崔大人忙着呢,公文交给我就行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疏离。
小乙微微躬身,手里抱着那摞他花了一个下午心血才整理出来的卷宗,不重,却仿佛有千钧之分量。
“烦劳您通报一声,新任郎中赵小乙,有要事想当面跟崔大人汇报。”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那书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不耐。
“我说赵大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崔大人是真的在忙。”
“您这些公文,多是边关积压的旧档,与崔大人眼下处理的十万火急的军务相比,实在算不得着急。”
“还是先交给我,等大人空闲了,我再为您呈上去。”
一番话说得客气,却字字句句都是拒绝,像一堵软绵绵却推不倒的墙。
小乙闻言,不恼,也不退。
他只是将怀里的卷宗抱得更紧了些,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了门口。
“既然崔大人在忙,那下官就在门口候着。”
他垂下眼帘,仿佛一尊石雕,再无半点言语。
见小乙这般油盐不进,那名书吏脸上的假笑终于彻底挂不住了,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
“那您就候着吧!”
他甩下一句话,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小乙一眼,可那紧绷的后背,却显露出他内心的恼火。
门里门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有小乙沉稳的呼吸声,和那书吏压抑着的不忿。
就在这寂静快要凝成冰的时候,屋里,终于传来了一个略带疲惫与不耐的中年男子声音。
“让他进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是。”
书吏悻悻地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侧过身,为小乙让开了一条路。
门开了。
崔海平其实根本不想见这个赵小乙。
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块突然被投进池塘的石头,来历不明,却搅起了一池浑水。
于公,驳回那份关于柳婉儿刺配的公文,他占着理。兵部有兵部的规矩,军法如山,岂能因一个小小郎中的人情而动摇。
于私,这赵小乙是徐德昌举荐而来。徐德昌是谁的人?满朝皆知,那是和二皇子并肩作战过的西凉军大将军。他崔海平虽然在兵部,却不想与二皇子一派的人,有什么私情上的牵扯。
所以,他上午毫不犹豫地驳回了公文,给了这个年轻人一个下马威。
本以为这赵小乙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执着。
也罢。
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手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驳得太狠,传出去也不好听。
就见一见,听听他还有什么说辞,然后,再名正言顺地将他打发走。
小乙迈步入屋,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陈年墨卷的气息扑面而来。
崔海平端坐在书案之后,头也未抬,依旧在批阅着一份文书,仿佛小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小乙站定,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下属之礼。
“下官赵小乙,参见侍郎大人。”
崔海平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锐利而审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乙。
“你就是那个在西凉军中声名鹊起的大红人,赵小乙?”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回大人,正是下官。”
小乙的回答,依旧平静如水。
崔海平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叠于腹前,摆出了一副审问的姿态。
“你来找本官,所为何事?”
“大人,下官有要事向您禀报。”
小乙顿了顿,目光如电,瞥向了侍立在崔海平身旁,正竖着耳朵偷听的书吏。
“可否,单独与大人一叙?”
要事?
崔海平心中冷笑一声,眉毛微微挑起。
一个第一天入职的郎中,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要事?无非还是为了那个女囚罢了。
他心中愈发不屑,存心要让小乙难堪。
“哦?”
“你且说来听听,本官倒想知道,你有什么要事?”
“大人,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您……”
小乙没有说下去,只是再一次,用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扫了一眼旁边的书吏。
那眼神里的坚持与凝重,让崔海平心中莫名地咯噔一下。
但他久居高位,早已习惯了掌控一切,岂会被一个年轻人的眼神所动摇。
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事但说无妨。”
崔海平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里都是自己人,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
他就是要逼着赵小乙,当着外人的面,说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求情之语,然后,他再义正言辞地加以斥责,彻底断了这个年轻人的念想。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小乙看着崔海平那张写满了傲慢与讥讽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这虚伪的平静。
“既然崔大人这么说,那下官,就直言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房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您的一位故人,托我给您带一句话。”
“他问您,是否还记得,十年前,在兵部的军需粮草中,有人用三千石陈米,换下了即将运往北仓大营的三千石新米。”
“而后,又将那三千石新米,转手卖给了江南的粮商……”
话音,如同一道惊雷,在书房内轰然炸响。
崔海平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手中的那支狼毫朱笔,“啪”的一声,掉落在名贵的紫檀木书案上,溅开一朵刺目的墨花。
“住口!”
崔海平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那一声厉喝,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得尖利,完全失了往日的沉稳。
“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咆哮着,同时,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向了旁边那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书吏。
那眼神,如刀,如剑,充满了杀意。
“你先出去!”
“守住门口,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是……是,大人!”
那书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临走前,他用一种见了鬼似的眼神,惊惧地望了小乙一眼。
沉重的房门被关上。
崔海平仍不放心,竟亲自冲过去,用颤抖的手,将门从里面死死地栓上。
“哐当”一声,门栓落下的声音,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崔海平的心上。
他转过身,几步冲到小乙面前,那张曾经威严的脸,此刻因为恐惧而扭曲,再无半点侍郎大人的官威。
他一把揪住了小乙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你究竟是何人?!”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面对这近乎疯狂的质问,小乙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也无。
他甚至没有去看崔海平那双快要喷出火的眼睛。
他的手,轻轻抬起,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崔海平那两只死死抓住自己衣领的手,一根一根地,掰了开来。
而后,他慢条斯理地,将有些褶皱的衣领,重新整理平整。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冷静到极点的从容。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直视着崔海平那张煞白的脸。
“崔大人,这世间,知晓此事的人,除了您自己,还剩下谁,想必,您的心里,比下官更清楚。”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崔海平浑身一颤,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与匪夷所思。
“你……你怎么会与……与他……”
当说到那个“他”字时,崔海平竟下意识地,朝着皇城的方向,做了一个拱手抱拳的姿势,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禁忌,一个神只。
小乙的目光,深邃如夜。
“您说的那位‘他’,小乙已经认作叔父。”
“正是康叔叔,让我来临安,来这兵部,来见你。”
“康叔叔?”
崔海平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不是……不是姓赵么?”
“叔叔他老人家因为一些陈年旧事,不便再以真名示人,如今,已化名为康恒。”
“康恒……”崔海平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所取代,“那……那他,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崔大人,关于叔叔的行踪,请恕小乙不便告知。”
小乙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崔海平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对着小乙,深深地作了一揖。
“赵……赵郎中,康大人于我有再造之恩,知遇之情,没齿难忘。但凡大人有任何吩咐,崔某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定当万死不辞!”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崔大人言重了。”
小乙虚扶了一下,神色却依旧平静。
“小乙此番奉叔叔之命,进入兵部,只为一件事。”
“查明那批在西凉不翼而飞,险些让数万将士断炊的军粮,究竟是何人所为,背后,又牵扯到了谁。”
听到“军粮”二字,崔海平的脸色又是一变。
“此事……此事水深得很。”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凝重,“连我,都查不到半点头绪。而且,尚书大人,也就是二皇子殿下,已经亲自下令,将此事压了下来,严令兵部上下,不得再插手调查。”
“崔大人放心,此事,小乙自有办法查明。”
小乙的眼中,闪过一丝狼一般的锐利光芒。
“只不过,我初来乍到,在这兵部衙门里,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行事多有不便。”
“日后,恐怕还要仰仗崔大人,在暗中,多多照拂一二。”
崔海平闻言,立刻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
“赵郎中放心!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误以为你是那徐德昌举荐而来,是二皇子的人,所以才……才多有得罪,还望赵郎中海涵!”
他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道:
“对了!先前那份公文!就是关于那个女囚的!快,快拿来给我!”
“我这就给你用印!”
“明日一早,我便派心腹之人,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凉大营!”
“你今日才到任,吏部的正式任职文书尚未下达到兵部。只要赶在吏部公文抵达之前,将你的这份公文送出去,便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如此,便多谢崔大人了。”
小乙从怀中,缓缓取出了那份被驳回的公文。
崔海平一把接过,拿到案边,迅速盖上了大印。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公文收好。
“赵郎中,还望,替我给康大人带一句话。”
“就说,我崔海平,对他老人家的知遇之恩,永世不忘。”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崔海平,誓死效忠康大人!”
“好。”
“崔大人的话,小乙,一定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