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联军大营深处,一座由阵法隔绝的别院。
与帅帐的肃杀金戈不同,这里,竹影婆娑,流水低吟,静得像一方隔世桃源。
叶尘踏入院门,鼻尖捕到一缕幽香。
前调如兰,淡雅;中调陡转为甜腻的百花;尾调,却潜藏着一丝能挑动人欲的麝气。
他微微一顿,屏住呼吸。
茶几旁,一道曼妙的倩影,正跪坐在光影之间。
练霓裳今日未披战甲,换上一袭近乎透明的黑纱。那薄如蝉翼的衣料,仅勉强掩住春光。肌肤如雪,曲线惊心,随着她温茶的动作,在雾气里摇曳出一片致命的风景。
她低眉敛目,神情恬静,双手如玉,举止间流露着近乎病态的优雅。
茶雾与体香交织,在空气中织出一张无形的网,带着甜腻与危险。
听到脚步,她抬起头。
“夫君来了。”
那一笑,美得像梦。
她绝口不提军务,只以素手为叶尘斟茶。
“妾身执掌百万雄兵,心力早已憔悴。唯有品茗时,能稍得安宁。”
每一个眼神,都在撕扯。
她推过茶杯,语声似羽:“这茶,名为醉生梦死。能让人忘却一切,只记得眼前的好。”
叶尘看着那杯琥珀色的茶,微微一笑。
他举杯,一饮而尽。
闭眼,轻嗅,似在品味。
“嗯,茶是好茶。”
练霓裳眸光微颤,笑意更深,又为他斟满。
“好喝,就多喝些。”
茶过三巡,香气愈浓。
她的眼神,渐渐迷离。
终于,她缓缓起身。
莲步轻移,身姿柔软得如无骨的猫。
她走到叶尘身后,柔躯贴上。
温度交叠,香气更盛。
红唇靠近耳畔,声音几乎要融化空气。
“夫君,天垣界太小,容不下你这条真龙。”
“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去哪里都行。妾身,可以做你最锋利的剑——或最听话的狗。”
她的气息,颤抖,卑微,却满溢着渴求。
“只要,在你身边。”
她的手沿着他的肩,缓缓下滑。那触感冰凉又炙热,如一条灵蛇,游走着、试探着。
叶尘笑意不改,目光微散,仿佛已陷入那片柔光。
就在那冰凉的指尖即将触到他心口的一瞬。
他开口。
声音平静,几乎与方才无异。
“茶是好茶,香气也妙。”
他将茶杯放下,声如玉落。
“只是——”
“这九幽合欢散的味道,太重了。”
空气,瞬间凝固。
练霓裳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碎裂,血色一点点褪去。
“夫君……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她想运转魔功,却惊恐地发现,体内的魔元如被封锁,灵力流转停滞。
那茶,那香,皆是囚笼。
叶尘转过身。
那一刻,他的神情冷静得近乎温柔。
没有愤怒,没有怜悯。
他静静望着她,低声道:“霓裳,你的问题,不在野心,也不在手段。”
“你太想赢了。”
“赢到连自己的心,都不认得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骨节修长,似蕴天地。
轻轻,点向她的眉心。
那指落下的瞬间,一枚隐匿的印记,在她神魂深处燃起。
【心魔追魂印】——爆发。
轰——!
情绪洪流倾覆而下。
她“看”到了——
神寂废墟中,那男人怀抱挚爱,目光中燃烧的决绝。
静室之内,他察觉清璇本源被损时,那种无声的痛。
决意远征的那一夜,他的背影,孤独到让星辰为之低头。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
妖艳,强大,如烈焰。
在他的目光里,她清晰得像被解剖的标本。
那目光里,有欣赏,有算计,有掌控——唯独没有情。
“……不,不——!”
练霓裳发出一声刺破魂魄的尖叫。
她的神魂在那股庞大情感的冲击下寸寸碎裂。
纱衣滑落,她的身子瘫软,雪肌覆地。
泪水混着破碎的笑意,一点点渗进地面的冷意。
原来困住她的,不是印记。
是那颗,得不到回应的心。
叶尘收回手指,转身。
走到门口,步伐平稳。
他没有回头。
只留下冷入骨髓的声音:
“天垣界,我交给清璇。”
“若她有半分差池——”
“我会回来,亲手捏碎你的神魂。”
叶尘转身,踏出别院的门。
身后的那扇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破碎的温柔乡,是甜腻的茶香与一个女人崩塌的心。
门外,是肃杀的军营,是冰冷的夜风与百万兵戈的铁锈味。
他没有回头。
那声嘶力竭的哭喊,被阵法与院墙,牢牢地锁在了身后,没有泄露出一丝。
两名侍立在院外的亲卫,见他出来,立刻单膝跪地,神情狂热而敬畏。
“恭送……大人。”
叶尘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淡淡扫过,最终,望向了清尘仙宫的方向。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意,也没有一丝怜悯的波澜。
只有一片,如寒潭般的平静。
他必须掰断那只伸向清璇的、带着利爪的手。
仅此而已。
……
飞舟穿云破月,无声无息地,降落在清尘仙宫后山的竹楼前。
清璇并未入睡,就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静静地等着他。
看到他进门,她没有问结果,也没有问过程,只是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伸出双手,为他解下了那件,沾染了夜露与杀伐气息的外袍。
她的动作,轻柔,专注,像一个等待了丈夫一夜的、最寻常的妻子。
“回来了。”她说。
“嗯。”叶尘应了一声。
他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温热的发心。
他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问。
但彼此,都懂了。
那颗随时可能引爆天垣界的雷,被他亲手,拆去了引信。
“都过去了。”清璇在他怀里,轻声说道。
“嗯,过去了。”
叶尘抱着她,那颗,因为“诛心”而变得冰冷坚硬的心,在这一刻,才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张,让他愿意为之与神明对弈的容颜,心中那份远征的念头,变得愈发坚定。
他轻轻放开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了那滴,静静悬浮的【虚空之-泪】。
“庄生。”
随着他一声轻唤,一道小小的身影,从轮回镜中钻了出来。
庄生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当他看到那滴【虚空之-泪】时,眼睛瞬间亮了,像饿了三天的孩子看到了糖葫芦。
“搞定了?”
“嗯。”叶尘点头,“下一个。”
“下一个……我想想……”庄生掰着自己白嫩的手指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虚空之泪】,修复的是镜子的‘空间’之基。那接下来,就需要修复它的‘时间’之轴了。”
他小手一挥,虚空中,再次浮现出一捧闪烁着时间碎屑般光芒的、金色沙砾的虚影。
“【时光之砂】。”
“这东西,比那个眼泪疙瘩,可要麻烦多了。”
“在哪里?”清璇问道。
庄生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凝重。
“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地方。”
“悬空寺。”
听到这个名字,叶尘和清璇,都微微一怔。
悬空寺,在天垣界的古老典籍中,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传说,那是上古时代,一个佛法昌盛到极致的宗门。整座寺庙,都建立在一方法则碎片之上,悬浮于九天云海,不染凡尘。
但在五百年前,这座被誉为“最接近仙神之地”的佛门圣地,却在一夜之间,连同它所在的那片天空,都……神秘地消失了。
没有征兆,没有记载。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这个世界上,硬生生抹去了一样。
“它没有被抹去。”庄生摇了摇头,小脸上,带着一丝看穿了历史的沧桑。
“它是……迷路了。”
“那座寺庙,当年在研究‘刹那永恒’之法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件归墟遗留下来的时间至宝。至宝的力量,将整座悬空寺,都拖入了一片……混乱的时间乱流之中。”
“那里,已经不是一个固定的‘遗迹’了。”
庄生看着叶尘,神情严肃地说道:
“它是一片,由无数破碎的、不断重播的‘过去’所组成的……时间坟场。”
“上一刻,你可能还走在清晨的僧院里,听着早课的钟声。下一刻,你可能就会被卷入三百年前,寺庙被毁时的那场灾难之中。”
“甚至,可能在一步之间,就从一个少年,变成一具枯骨。”
“【时光之砂】,就在那片时间乱流的核心。”
叶尘听完,沉默了片刻。
这,是一个比面对虚空鲲,更加凶险的挑战。
那不是与力量的对抗,而是与整个“时间”为敌。
他看向清璇,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清璇却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毫无畏惧的笑容。
“夫君去哪,我便去哪。”
“好。”
叶尘不再犹豫。
他拉着清璇,走进了清尘仙宫最深处的藏经阁。
在一卷,已经布满尘埃的、名为《天垣异闻录》的古老兽皮卷上,找到了关于悬空寺最后出现位置的记载。
——西荒,寂灭之海。
第二日,清晨。
那艘精致的飞舟,再次,冲天而起。
这一次,它的目的地,是天垣界最荒芜、最了无人烟的禁区。
当飞舟,缓缓驶入那片,连天空都呈现出一种灰败之色的寂灭之海上空时。
诡异的景象,出现了。
前方的天空中,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幕幕虚幻的、如海市蜃楼般的景象。
有身披袈裟的古僧,口诵经文,步步生莲。
有恢弘的钟声,仿佛跨越了万古,在耳边悠然响起。
还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古刹,在云端之上,若隐若现……
飞舟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沉重。
连时间本身,都在这里,步履维艰。
他们,即将驶入那片,被遗忘了五百年的……
时间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