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清执意留了秦婉用午膳,又笑着往她碗里添了块糟鱼,眼尾弯成月牙:“等晚间表哥到了,咱们再一同用晚膳,正好热闹些。”
秦婉本想推说家里还有事,抬眼望见怀清那双盛着恳切的眸子,像揣了两颗暖玉,话到嘴边便化作了温软的应承:“也好,许久没跟你说说话了。”
席间提起单元达,怀清指尖在素色桌布上轻轻划着圈,尾音拖得带点好奇:“说起来,也不知表哥这几年,究竟变了多少?”
话音刚落,门外就卷进一阵熟悉的笑声,清朗里裹着几分田埂上晒出来的爽朗:“我耳朵痒了一整天,原是妹妹在念叨我?”
单元达掀帘而入时,带进来半袖的风。
身上那件青布长衫洗得发白,领口却浆得笔挺,袖口挽着半寸,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沾着点风尘气。
肤色确比记忆中深了些,像蒙了层被日头吻过的麦色,衬得那双眼睛愈发黑白分明。
他笑着拱手,指尖微屈,眼底的锐气被妥帖敛了大半,只剩浸过岁月的温和暖意:“妹妹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怀清忙起身回礼,指尖不经意触到发烫的茶盏。
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不由得想起初见时的模样——那时他还是张未脱稚气的娃娃脸,眼睛总半眯着,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瞧着简单,眉宇间却藏着化不开的郁色,像蒙着层薄霜。
从前总觉得他温吞,如今倒透着股利落。那双眼睛亮得很,像被山泉水洗过,又淬了三分锋芒,望过来时,竟让人不敢随意闪躲。
倒是这张娃娃脸没怎么变,就是黑了些,下颌线绷得紧实,看着反比从前更精神,像株被风雨养得愈发挺拔的青竹。
怀清将单元达细细打量,目光从他笔挺的长衫滑到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正欲开口,却见他也望着自己,眼底带着几分审视,又藏着些温和的笑意。
单元达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点打趣的尾音:“几年不见,表妹倒是变了模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身上素雅却合身的衣裙上,指尖在袖中轻轻蜷了蜷,“嫁了人,是真成了大人了。”
说着,他又笑了笑,眼角泛起细纹,眼神里添了几分真切的暖意:“不过这双眼睛,倒还是跟从前一样清亮,瞧着……比从前更沉稳了些。”
怀清浅笑着执起茶盏,杯沿的温度熨着指尖:“表哥不也一样?看着比从前可靠多了。”
单元达忽然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撞在厅中梁木上,又弹回来,带着股少年人般的明快,像积压了多年的云雾骤然散开。
怀清又是一愣,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从未听过表哥这样开怀的笑。
从前他要么是浅浅勾唇,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离;要么是低低闷笑,喉间滚动着说不清的心思,像这样毫无顾忌、敞亮通透的大笑,倒是头一回听见。
秦婉也跟着笑起来,抬手替他掸了掸肩上的浮尘,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咋咋呼呼。”语气里的纵容却像浸了蜜,甜得化不开。
单元达收了笑,唇角还扬着,眼底漾着未散的笑意,转向怀清时,声音沉了沉,带着点坦诚:“让妹妹见笑了。许是回京见到亲人,心里头那点郁气散了,便敞亮了。”
他此番回京,能任的官职本就不多,却从一开始就盯上了监察御史的位置。
那职位不过七品,俸禄微薄,手里的弹劾权却像把锋利的小刀,能划破京城官场层层叠叠的体面皮囊。
楚王倒台后,朝堂像被掀了蜂巢,空出的职位里恰好有个监察御史的缺。
齐国公在京里盘桓多年,人脉像老树根般盘错,借着清理楚王一党余孽的由头,齐禹替他递了履历,又在吏部替他说话:“此人在地方时便敢查乡绅贪腐,骨头硬得很。”这事,竟真有了眉目。
他回京的目的,说起来也简单。
不过是想在这浑浊世间,挣一份心底的清明。
当年离京,是为了尽早逃出安远侯府那座金玉牢笼,如今回来,却不是为了争什么侯府的权势富贵——那腌臜地儿的东西,他素来不屑要。
他要的,是用自己的法子,在这深宫里、在这官场上,活出个人样来,活成自己认定的模样。
单元达执起茶盏抿了口,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顿了顿,眼底漫开些风尘色:“青州这两年倒也算安稳,就是去年夏里闹了场蝗灾,亏得百姓手快,连夜在田埂烧艾草熏虫,才没让灾情漫开。”他笑了笑,指节叩了叩桌面,“因着土豆、番薯、辣椒等农作物的种植普及,临元县这两年是真不一样了。前几年刚推广时,老乡们还犯嘀咕,说这圆滚滚的土豆埋土里能顶饱?结果去年蝗灾里,地里的麦子被啃了,窖里的土豆、番薯倒救了不少人家。”
他放下茶盏,指尖比划着田垄的模样:“我让人在县衙后园试种时,特意留了块地对比,一亩土豆抵得上三亩麦的收成。如今家家户户地头都辟出半亩来种,连最偏的山坳里,都有人扛着锄头翻地。前几日离县时,见着村口老槐树下晒着的辣椒串,红得像火,老乡说今年能多换两匹布,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怀清听得眼亮:“百姓过日子,图的不过是仓里有粮、身上有衣。这些作物能让他们踏实,比什么都强。”
说到路上的车队,他眉峰微挑,像是想起什么稀奇事:“回程时在豫北地界撞见支商队,倒不是货物奇怪,是走法蹊跷。十几辆马车都用黑布蒙得严实,车轮裹着厚棉,走在土路上竟没什么声响。更怪的是护送的人,个个腰杆挺得像标枪,眼神冷得很,见了官差也只递个通关文牒,话都懒得多说。”他指尖在桌布上画了个圈,“我让驿丞查了文牒,说是往京城送‘南货’的,可那车队走得急,夜里都不歇脚,倒像是怕人追上似的。”
怀清听得入神,追问:“那货物里会是什么?”
单元达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丝锐利:“不好说,那通关文牒上盖的印是赵府,说是江南世家赵氏。”
江南世家赵氏!
怀清盯着屏幕上关于江南赵氏的零星记载,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宋朝南渡后才渐成气候的家族,怎么会在这更早的年月就有了能盖印通关文牒的“赵府”?
她在微凉的屏幕上划过,那些关于大港赵氏、畎桥赵氏的脉络清晰分明,都牢牢锚在北宋末年的乱世南迁里。
当然,也可能是她孤若寡闻了。
单元达那句“不好说”像根细刺,扎在她心头。
这不合时序的“赵府”印鉴,背后藏着的,怕是比一份普通通关文牒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