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禹放轻了脚步,靴底碾过铺地的青石板,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走到妆台边,见怀清正握着狼毫欲搁笔,便自然地接过那支笔——笔杆上还留着她掌心的温意,他小心地将其架在雕花铜笔山上,旋即拿起一方莹白墨锭,俯身对着砚台里的清水缓缓研磨。
“沙沙”的磨墨声在静室内流转,墨香随着研磨渐渐弥散开来。
齐禹垂着眼,看着砚池中渐稠的墨汁,声音放得比春日溪水还要柔缓:“方才府里人说的怀远府风声,你别往心里去。那边驻着三千戍边铁骑,城防更是用糯米汁混着青砖砌的,固若金汤,断不会出乱子。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往家递信,定会护着大哥他们周全。”
怀清捏着宣纸的手顿住,笔尖的余墨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花。
她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齐禹专注磨墨的侧脸上——他下颌线绷得微紧,显然也挂着心事,却还在强作轻松安抚自己。
她眼底没有半分寻常女子听闻边境异动的慌乱,反而像蒙着一层薄霜的寒潭,深处透着一股沉静的坚毅,宛如寒夜里嵌在枯枝上的一簇小火,风一吹便颤巍巍地晃,却偏不肯被吹灭。
“我知道。”她语气平和,尾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齐禹握着墨锭的手猛地一顿,墨锭边缘在砚台壁上划出一道浅痕。
他抬眼对上怀清的目光,见她刻意挺直的脊背、微微泛白的指节,才惊觉她这副“镇定”全是强撑出来的。
明明心里定是慌得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却为了不让自己分心,硬生生将所有不安咽进肚子里,只把最稳妥的模样摆给他看。
他张了张嘴,那些“有我在”“别担心”的安慰话堵在喉咙里,像被墨汁黏住一般,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好”,指尖不自觉地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放下墨锭时,齐禹忽然想起她昨日因忧心家事晕过片刻,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指尖触及的温度平和如常,没有半分滚烫,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指腹摩挲着她的鬓角,柔声问:“头还晕吗?要是累了,便先靠在榻上歇会儿,墨我来磨就好。”
怀清轻轻摇了摇头,抬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耽搁的急切:“不晕了。外祖父眼下气色如何了?”
“太医说脉象稳了些,方才我去瞧了,外祖父正靠着软枕看兵书呢,气色瞧着比前几日红润多了。”
齐禹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密集而杂乱,不似寻常访客,紧接着,一道尖细的唱喏声划破了庭院的宁静:“圣旨到——齐国公府接旨!”
两人皆是一凛,对视一眼后,齐禹迅速扶起怀清,两人快步走到妆台边理了理衣袍——怀清替他抚平了锦袍前襟的褶皱,他则帮她将歪斜的玉簪重新插稳,随即并肩急匆匆地往前院正厅赶去。
传旨太监已立在厅中,见二人进来,当即展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卷轴,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清晰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传陛下口谕,着齐国公齐盛、巡防营副统领齐禹即刻入宫觐见,不得延误!钦此!”
“臣领旨,谢主隆恩!”父子二人跪地接旨,起身时,齐禹见怀清站在廊下望着自己,便快步走过去,将腰间一个绣着“平安”二字的锦囊解下塞到她手里。
怀清低声问:“可是边境有急事?”
齐禹还未及回应,传旨太监已催促道:“齐大人,陛下还在御书房等着呢,快些吧!”
齐禹只得嘱咐怀清“照顾好家里”,便跟着父亲匆匆赶往皇宫。
御书房内,檀香缭绕,惠安帝面色凝重地坐在龙椅上,案头赫然摊着一份火漆封口、印着“加急”二字的奏折。
见二人进来,他不等他们行礼,便抓起奏折重重掷下:“你们自己看!怀远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北狄蛮子撕了盟约,率骑兵突袭边境,一夜之间,已破了两座烽燧!”
齐国公俯身拾起奏折,快速浏览完毕,原本还算平和的面容瞬间凝满寒霜,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抬头看向惠安帝,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圣上!北狄反复无常,议和使团才离京,这就竟敢公然犯我大明疆土,践踏我朝威严!臣愿领兵前往怀远府,定将这些蛮子赶回老家,保边境百姓安宁!”
“父亲年事已高,边境苦寒,不如让儿臣前往!”齐禹随即上前一步,同样跪地请命,“臣在巡防营操练多年,熟悉军纪战法,愿代父出征,誓死扞卫大明疆土!”
惠安帝看着跪在殿下的父子二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沉默片刻后,猛地一拍龙案,朗声道:“好!不愧是我大明的忠臣良将!朕准奏!齐禹,朕命你即刻点齐三万禁军,明日一早便启程驰援怀远府!齐国公留下,稳定京中局势,安抚民心!粮草军械,朕已命兵部连夜加急筹备,务必准时送到前线!你记住,怀远府不能丢,大明的国门,更不能丢!”
“臣遵旨!定不辱使命,誓死守住怀远府,不负陛下所托!”齐禹重重叩首,额头磕在金砖地面上发出闷响。
起身时,他眼中已褪去了方才的柔情,燃起了熊熊战意,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穿透宫墙,落在了千里之外的边境战场上。
齐国公从皇宫回来,刚踏入内院便撞见等候在廊下的怀清。
他叹了口气,将齐禹领兵驰援怀远府的事一五一十道来,话音未落,便见怀清转身进了卧房,竟没半分哭闹。
她快步走到妆台前,打开樟木箱翻找起来,一边对闻声进来的春知吩咐:“把爷那件墨色棉甲、两身常服还有毡靴都打包好,再备些伤药和干粮,让来顺一并送去军营。”
春知应声忙着收拾,怀清却避开她的视线,走到窗边的博古架旁,取下一只不起眼的白瓷瓶。
她旋开瓶塞,指尖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将床底暗格里那坛秘藏的灵泉水倒了小半瓶进去,又仔细塞紧软木塞,用锦缎裹了几层,悄悄塞进齐禹的衣箱底层。
“都备妥了?”怀清转身时,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按捺不住的牵挂,“让来顺务必亲手交到二爷手上,说……说家里一切安好,让他安心打仗,不必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