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至,酆都仍沉浸在它永恒的昏昧之中。
陆鸣却已悄然起身,磷灯未燃,独坐于斗室黑暗里,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
崔小玉的警示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甲字库‘癸’字区,第三排,第七匣。
他必须在天亮后、正式核验开始前,亲眼确认那卷宗匣的状况。
卯时初刻,他铺开纸笔,快速书写了一份《关于甲字库部分卷宗编号磨损需提前核验的紧急请示》,理由冠冕堂皇。
他将请示从门缝塞入文仲的值事房,随即转身向甲字库行去。
廊道空寂,他的脚步声轻而急促。
两名库守如石雕般立在玄铁门外。
陆鸣亮出身份玉牌,以“备考”为名请求入内。
库守沉默数息,终于开启大门。
库内漆黑,唯有零星磷灯发出惨绿幽光。
陆鸣穿梭于高耸的架海间,直奔目的地。第七匣静静置于原位。
他小心抽出,检视编号,并无异常。
开启匣盖,卷宗整齐,内容似乎也无问题。
就在他即将合上匣盖时,目光扫过匣内侧壁一处阴影,一道极浅的划痕。
指尖摩挲,那痕迹带有某种规律。
同时,他捕捉到一丝极其淡薄的异样气息,似炽阳焦灼后的残留,与阴司氛围格格不入。
有人动过此匣!并做了隐秘标记!
陆鸣心脏狂跳,立刻恢复原状,快步退出。
返回途中,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刚踏入文书房,昨日那名天庭仙官再次出现:“巡察使谕:今日巳时正刻,续询《教化事务报告》中‘审批流程优化’细则。着主笔文书吏即刻前往候命。”
又来了!而且直指审批流程!
“卑职遵命!”陆鸣压下心惊,躬身领命。
几乎同时,文仲出现,手中拿着那份请示。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陆鸣一眼:“你去了甲字库?”
“是,处正大人。”陆鸣保持镇定,“为防编号混淆,故先行请示后勘查。确发现‘癸’字区第七匣有细微异常,已记录。”
文仲瞳孔微缩,沉默片刻,竟未深究,只沉声道:“既有发现,详细记录。天庭续询在即,一切以稳妥为上。”说罢转身离去。
陆鸣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卷宗摘要。
目光扫过案角那坛“阴醴泉”,他斟了半杯,一饮而尽。
酒液冰寒刺喉,却让他冷静下来。
巳时正刻,行辕偏厅。
巡察使端坐如前,秦广王蒋子文、崔珏、文仲等人皆在,气氛肃穆。
问询直指审批流程的细节与漏洞,问题愈发犀利。
陆鸣全神贯注,依仗对卷宗的熟悉一一应答。
崔小玉飞速记录,偶尔抬眼,目光交汇间皆是凝重。
问询持续近一个时辰。
巡察使并未提及具体年份或事件,但其问题范围,却隐隐导向了某些敏感地带。
最终,巡察使停下问询,目光扫过众人:“审批之权,关乎轮回秩序,不容有失。”话语平淡,却重若千钧。
退出行辕,陆鸣感到虚脱般的疲惫。
返回途中,文仲放缓脚步,低声说了一句:“近日库房多有巡检,癸字区……暂勿再入。异气之事,勿再与人言。”
陆鸣心中凛然:“卑职明白。”
回到文书房,他独坐良久。
文仲的态度已然表明,他知晓异常,并暗示此事水深。
放值后,他心神不宁,信步来到药殿。
姜灵儿见他脸色苍白,魂气不稳,吓了一跳,连忙扶他坐下,递上一碗凝神汤。
陆鸣接过汤碗,勉强笑了笑:“无妨,只是连日劳神。”
他忽然低声问:“姜姑娘,可曾听闻,何种物事会留下似炽阳焦灼后的异样气息?”
姜灵儿一怔,摇摇头:“未曾听闻。药殿所载,多为阴寒之物……您说的这种,倒像是某些并非地府正统的破邪法门残留……但也只是听说。”
陆鸣心中巨震,面上不露声色:“许是我感知有误。多谢。”
他将汤饮尽,温和药力化开,抚平些许躁动。
离开药殿,他心中更添沉重,不知不觉竟绕到了轮回司附近。
正低头沉思,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尾音微微上挑的声音忽然从旁响起:
“哟!这不是判官殿的大笔杆子陆文书嘛?怎地一副魂儿都快散了的模样?莫不是被天庭来的大官儿给考校糊了?”
陆鸣抬头,只见阿罗正斜倚在门廊柱子上,一身靛蓝司服穿得略显随意,嘴角勾着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意,眼尾上挑,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阿罗姑娘。”陆鸣定了定神,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只是连日案牍劳形,有些疲乏罢了。”
“得了吧,”阿罗嗤笑一声,身形一晃,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少来这套官面文章。这几日殿里风声鹤唳的,连我们这核对陈年旧档的清闲地方,都被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你这位判官殿的红人,能清闲得了?”
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在陆鸣脸上转了转,“怎么?遇上难缠的主儿了?还是…碰到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事儿了?”
陆鸣心中微动,知道阿罗消息灵通,且对地府各种门道极为熟悉。
他叹了口气,含糊道:“天庭巡查,规矩森严,事事需得小心,难免耗费心神。”
“规矩?”阿罗撇撇嘴,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那都是明面上的东西。真正的水啊,深着呢。”
她忽然眨了眨眼,声音压得更低,“喂,书呆子,看你脸色这么差,提醒你一句。最近啊,有些‘陈年老账’好像特别招人惦记,特别是…‘癸’字头那几年的。翻腾得厉害,水浑得很,没事儿可别瞎往里蹚。”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陆鸣一眼,也不等他回应,便摆摆手,转身溜达着回了档案库深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陆鸣站在原地,心中波澜再起。
阿罗的话,无疑印证了他的发现,甚至暗示了更多。“癸字头那几年”、“水浑得很”……这绝非空穴来风。
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提醒他。
他抬头望向酆都永恒灰暗的天空。
暗流已化为漩涡,而阿罗的提醒,仿佛在漩涡边缘点亮了一盏微弱却诡异的灯,照亮了更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感到自己正被推向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棋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