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闷热黏稠。后半夜,远处滚过沉闷的雷声,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很快连成一片雨幕。雨声敲碎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也敲醒了浅眠的楚颜。
她起身,想去检查季晨熙房间的窗户是否关严。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藉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光亮,她看到儿子并没有睡在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绿色的小木盒,面朝窗户,一动不动地望着被雨水模糊的夜色。
楚颜的心揪紧了。她走过去,没有开灯,只是将手轻轻放在儿子单薄的肩膀上。季晨熙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
“妈妈,”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轻,几乎被淹没,“爸爸……怕打雷吗?”
楚颜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起季诚第一次带新兵野外拉练遭遇暴风雨,回来跟她描述时那副满不在乎的爽朗样子。“不怕,”她努力让声音平稳,“爸爸是军人,是保护别人的人。他只怕……只怕他保护的人受到伤害。”
季晨熙沉默了很久。又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他苍白的小脸和怀里那个冰冷的木盒。雷声滚过时,楚颜感觉到手下的小小肩膀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可是……我现在有点怕。”他终于低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以前打雷……爸爸会说,是老天爷在放炮仗,给我们助威……”
楚颜再也忍不住,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儿子,将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头发上。雨水冰凉,孩子的身体却似乎在发烫。
“晨熙,”她的声音哽咽了,“爸爸不在了,但爸爸教给你的勇敢,还在你心里。爸爸希望的保护,不是让我们永远躲在他身后,而是希望我们……即使他不在,也能勇敢地面对风雨。”她停顿了一下,更用力地抱紧他,“而且,妈妈在。妈妈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不怕。”
季晨熙没有挣脱,任由妈妈抱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持续的声响,像无尽的低语。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怀里冰冷的木盒盖子。那里面,爸爸的哨子不会再响起,爸爸的信没有写完,爸爸的承诺……也永远停留在了“下次休假”。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挣脱妈妈的怀抱,滑下椅子,走到衣柜旁。他踮起脚,费力地拉开最上层那个爸爸专用的抽屉。里面东西不多,摆放整齐。他的手在角落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包装完好但边角已有些磨损的盒子。
盒子上印着一架清晰的军用望远镜图片,旁边有一行小字:“赠予我的小侦察兵。” 是爸爸的字迹。日期,是爸爸上次休假离开前一周。
季晨熙抱着盒子,走回床边,坐下。他就那样抱着,没有拆开包装。楚颜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那个未拆封的礼物,心如刀绞。这是季诚准备的下一次惊喜,一个永远无法亲手送出的惊喜。
“爸爸答应过的望远镜。”季晨熙轻声说,手指反复摩挲着盒子上的图片,“他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教我认星星,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嗯,”楚颜搂住他,“爸爸从不食言。他只是……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执行任务了。”这个善意的谎言,此刻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
季晨熙却摇了摇头。他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洗过的星星。“妈妈,我不拆了。”
楚颜一愣。
“等我真的能看清很远很远的地方的时候,”季晨熙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坚定,“等我能像爸爸一样勇敢、一样厉害的时候,我再拆开它。现在拆开,我还用不好。爸爸……会失望的。”
楚颜的泪水瞬间涌出。她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个未拆封的望远镜,不再仅仅是一个无法兑现的礼物,它成了一个新的坐标,一个成长的标记,一个对未来的承诺。儿子将用漫长的、努力长大的时光,去匹配这份父亲未尽的期许。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透进微弱的、黎明前的天光。季晨熙将望远镜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屉原处,然后爬回床上,盖好被子。
“妈妈,”他闭上眼睛,轻声说,“睡觉吧。天快亮了。”
楚颜替他掖好被角,守在床边。看着儿子似乎平静下来的睡颜,她知道,这个夜晚,这场雨,这个未拆封的礼物,已经在孩子心里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悲伤并未消失,但它开始沉淀,转化成为一种沉默的、坚韧的力量。
黑夜终将过去,但失去的创痛需要更久的时间来愈合。而活下去的人,必须学会带着这份沉重,在每一个没有他的黎明,重新学会呼吸。那架未拆封的望远镜,静静地躺在抽屉里,等待着它的主人,真正长大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