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内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骤然凝固。
空气仿佛被抽干,每一双眼睛都聚焦在李默身上,等待着他的辩驳。
将一个由无数人心血浇灌、充满鲜活生命力的社会创新项目,整体“托管”给一个以利润为导向的庞大国企,这无异于将一只刚刚学会飞翔的雏鹰,关进一只黄金打造的鸟笼。
李默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出丝毫怒意,只是平静地转向身边的周敏,微微点头。
周敏会意,将一个U盘插入了会议室的电脑。
巨大的投影幕布亮起,没有繁复的ppt,也没有冰冷的数据图表。
画面里,是云南边陲一个古朴的苗寨,晨光如薄纱般洒落在青瓦木檐之间,炊烟袅袅升起,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与孩童嬉笑的回音。
几位身着靛蓝刺绣长裙的绣娘围坐在一张巨大的绣布前,阳光透过木格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她们布满细茧却灵巧翻飞的指尖跳跃,映出细小的绒毛和丝线流转的微光。
指尖划过绣布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似风掠过竹林。
“这是什么?”一位与会领导皱起了眉,显然对这种“不合时宜”的展示感到不解。
李默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大家继续看。
镜头缓缓推近,人们这才惊骇地发现,那张看似是传统图案的绣布上,绣的并非花鸟鱼虫,而是密密麻麻的汉字!
一针一线,用最古老的苗绣技艺,复刻的竟是当初“双龄共生”模式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时,那场关键会议的会议纪要。
每一个参会者的姓名,每一句关键的表态,都被绣娘们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精准而庄重地记录下来——深红代表承诺,靛蓝象征责任,金线勾勒出质疑,墨黑则标记沉默。
指尖抚过屏幕的人,仿佛能触到那粗粝又柔软的布面纹理,感受到每一针背后沉甸甸的体温与呼吸。
那一针一线,不只是技艺的传承,更是带着指纹温度的历史证言。
画面在绣布上缓缓移动,每一下穿针引线的声音都被放大,清脆而沉重,像是在叩问在场者的内心。
终于,镜头定格在绣布的最下方,一行鲜红的、仿佛泣血般的绣字,冲击着所有人的眼球:“他们说我们是样板,可样板不该有心跳。”
会议室陷入死寂,连空调低沉的嗡鸣都清晰可闻。
有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喉结上下滑动;有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指尖沁出微汗。
那行字,仿佛不是绣在布上,而是烙在了每个人的心上,灼热、刺痛,久久不散。
那名提议托管的国企代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坐在主位上的陈志远,缓缓摘下眼镜,用绒布轻轻擦拭着,动作缓慢得近乎仪式。
镜片后的目光低垂,却仿佛穿透了幕布,看到了那群远在云南的绣娘——她们粗糙的手掌、专注的眼神、被岁月刻痕包围却依然明亮的双眼。
“这个模式的生命力,”他重新戴上眼镜,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正在于它不属于任何人,也正因此,它才属于每一个人。”
一锤定音。
会议的风向瞬间逆转,而新的风暴,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
林诗雨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歪风正在部分试点地区刮起。
一些地方为了追求“政绩”,开始曲解“故事官”的初衷,将其异化为“政策宣传员”,甚至下达任务指标,强制收集“感恩故事”,试图将一个双向奔赴的情感链接,扭曲成单向施舍的政绩工程。
“绝不允许!”林诗雨在内部会议上拍了桌子,掌心震得发麻,声音在会议室里炸开,像一道惊雷撕裂了沉默。
她没有选择向上汇报或是发文通报这种冗长的流程,而是立刻启动了早就预设好的“内容自治机制”。
一夜之间,“故事官”系统平台全面升级。
所有故事的上传,必须经过当事家庭的“双签”认证——故事中的成年人扫码确认,家中的孩子则需要亲手在触摸屏上画一个自己约定的符号,指尖划过温热的玻璃屏,留下独一无二的轨迹,双重认证缺一不可。
更重要的是,每一条经过双签确认的故事,无论内容是赞扬还是批评,都会立刻被写入区块链进行存证,生成一个独一无二、永不可篡改的哈希值。
那一串字符如同数字墓碑,铭刻着真实的声音,风吹不散,权势抹不去。
紧接着,林诗雨以项目组的名义对外发布公告:“我们不筛选故事,更不删除负面。但我们承诺,每一条被真实记录下来的问题、困惑甚至抱怨,都将自动生成一个限时改进任务,直达相关负责人。我们需要的不是赞歌,是回响。”
这一记快拳,打得那些投机者措手不及。
此举更是赢得了社会学界和新闻界的广泛声援,他们称之为“数字时代最真诚的治理实验”。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敏正在贵州的大山深处进行回访。
在一个“共生站”里,她看到一个沉默寡言的留守小男孩,正趴在桌上画画。
画纸上,是一座用蜡笔画成的七彩桥梁。
蜡笔在纸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嚓嚓”声,色彩层层叠叠,边缘微微卷起,带着孩子用力涂抹的痕迹。
桥的这一头,画着高楼大厦和两个模糊的人影,标签是“爸爸妈妈”——字迹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桥的那一头,是几间小瓦房,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手牵着手,标签是“奶奶和我”。
而那座连接两端的七彩桥梁,桥身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周敏俯下身,鼻尖几乎触到纸面,能闻到蜡笔淡淡的石蜡香和孩子衣角残留的山间晨露气息。
她轻轻念了出来:“他们修的不是路,是我们能说话的地方。”
那一刻,周敏的眼眶瞬间湿润,温热的泪水在眼角凝成一点光,她伸手轻轻抚过画纸,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抚过一颗未曾言说的心。
她小心翼翼地征得孩子的同意,将这幅画带了回去。
她没有将其作为宣传材料上报,而是自费将其高清影印了一百份,连夜寄给了所有正在接受培训的“故事官”学员。
信封里,除了画,还有她亲手写的一封信:“记住这幅画。我们不是在拯救谁,我们只是在还给他们,以及他们远方的亲人,一个可以彼此倾听、自由说话的权利。”
捷报纷至沓来。
由小周牵头,联合多位民族地区妇女干部共同编写的《民族地区女性健康服务操作指南》,经过数轮论证,被国家卫健委正式采纳,作为行业标准向全国推广。
在发布会上,面对无数闪光灯,小周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说出的话却异常坚定:“真正的服务,不是居高临下地教会她们如何看病,而是创造一个安全、信任的环境,让她们敢于第一次说出‘我需要看’。”
当晚,她回到项目组的小院,李默的手机系统界面,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再次微光闪烁。
【主线任务4:点亮微光——社会系统补完计划,进度:100%】
【任务评估:完成度超越预期,触发终极奖励……】
【终极奖励发放:全民参与式发展蓝图(已解锁)。
该蓝图可基于现有数据,模拟百万级社区在不同外部干预下的自组织演化路径。】
【主线任务4已完成!】
【新主线任务已开启:让每一个普通人,成为时代的执笔人。】
为了庆祝这阶段性的胜利,团队在小院里摆开了庆功宴。
火塘烧得旺旺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溅,热浪扑在脸上,带着松木燃烧的清香。
大家举杯欢呼,笑声在夜空中回荡,酒液在杯中晃动,映着跳动的火光。
李默也笑着举起了杯,一饮而尽,喉间滑过温热的液体,带着一丝辛辣与回甘。
但他没有加入第二轮的喧闹,而是独自一人,悄悄走到了院子的角落,那里光线更暗,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漫天星斗。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
发信人来自内蒙古的牧区,是一位参与了“数字游民”计划的少年。
消息内容不是感谢,而是一首他用蒙汉双语写下的新《迁徙歌》。
“阿爸的阿爸说,我们跟着草走;阿爸说,我们跟着政策走;我说,现在我们跟着光走——那光不在遥远的天上,是有人,把路修进了我们的心里。”
李默反复读着那句“把路修进了心里”,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仿佛能触到那草原上的风与少年笔下的温度。
他仰头望着深邃的星空,夜风拂过面颊,凉意渗入衣领,却挡不住心头翻涌的波澜——欣慰、沉重、感动、疲惫,交织如网。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短暂凝结,随即消散,用只有自己和系统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系统,下一个任务……别太快。”
远处,庆功宴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院子中央的火塘依旧未熄,不远处的鼓楼,彻夜长明。
只是李默眼中的星光,似乎比夜色本身,还要深沉几分。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悄然落定,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却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