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轮如一头疲惫的铁兽,在浑黄的江面上犁开一道迟钝的白浪。
刺耳的汽笛声撕裂了清晨的薄雾,也惊醒了甲板上蜷缩着打盹的苦力——那声音像钝刀刮过铁皮,震得人耳膜发麻,连江面都仿佛颤了颤。
李默靠在船舷的角落,像一块被江水冲刷得没了棱角的礁石,沉默地融入这片嘈杂而鲜活的背景。
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了尘土和机油的混合气味,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指尖触到布料时,能感到粗粝的纤维扎着皮肤。
风从江面斜吹过来,带着湿冷的腥气,拂过脸颊时像细砂纸轻轻磨过,凉意直渗进骨头缝里。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岳阳渡口,那根在风中轻晃的麻绳,那面刚刚升起的无字旗,早已在他的视野里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墨点。
船舱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争吵,打破了航行中单调的引擎轰鸣——那轰鸣原本如沉睡野兽的呼吸,低沉而规律,此刻却被女人凄厉的哭喊撕得粉碎:“我的药!孩子的救命药不见了!”
她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风吹散的纸片,在人群里飘摇。
孩子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哭声尖锐,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面前,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不耐烦地推搡着她,手掌粗粝如砂石,推在她肩头时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别往我身上赖!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讹钱?一个破布包,我看得上眼?”
甲板上空间狭小,人挤着人,行李和货物堆得乱七八糟,一股汗臭、霉味和鱼腥混杂的气息在湿热空气里发酵。
一个不起眼的药包,真掉下去,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江,再也找不回来了。
船老大从驾驶舱探出头,吼了一嗓子:“行了行了,都别吵!再吵都给我扔下船去!自己东西看不住,怪谁?”他只求息事宁人,尽快抵达下一站,根本无心理会这桩小小的纠纷。
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声音像蚊蚋在耳边嗡嗡打转。
有人同情妇人,有人觉得汉子可疑,更多的人只是冷漠地看着热闹,眼神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疏离。
在这种流动不定的地方,正义和公道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
汉子见船老大不撑腰,气焰更盛,唾沫星子横飞,溅到妇人脸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看什么看?谁再看,老子连你一起收拾!”他挥舞着粗壮的拳头,青筋暴起,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妇人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绝望像江面的雾气一样,将她和孩子紧紧包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默动了。
他没有走向争执的中心,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那个破旧的行李卷旁,解开油布,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
他打开纸包,里面不是干粮,而是一捧饱满的黄豆——豆粒圆润,泛着淡淡的土黄色光泽,在晨光中像一捧凝固的阳光。
他指尖捻起一颗,触感微凉而坚实。
他走到那妇人和汉子之间的空地上,蹲下身,将一把黄豆洒在满是污渍的甲板上。
黄豆滚落时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清脆却突兀。
这个举动太过突兀,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那个咆哮的汉子也一时忘了发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嗅闻某种看不见的威胁。
李默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得像脚下的江水,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位大嫂,你最后一次看见药包,是在哪里?”
妇人哽咽着指了指自己刚才坐的位置:“就在……就在那边的麻袋上。”
李默捡起一颗黄豆,放在她所指的位置——豆子落在麻袋粗糙的麻线缝隙间,稳稳立住。
“好。”他又看向那个汉子,“这位大哥,船开的时候,你站在这里,对吗?”他指了指汉子脚下。
汉子愣愣地点头。李默又放下一颗黄豆。
“船老大喊话的时候,你往前走了两步,到了这里。”李默一边说,一边移动着代表汉子的那颗黄豆。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指尖划过甲板时,发出轻微的“沙”声。
汉子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泥腿子,竟将他的动作记得一清二楚。
李默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看热闹的人:“你们几位,当时在这里说话。”他又洒下几颗豆子。
“还有你,刚才挤过去,想看得更清楚些。”一颗豆子被弹到了人群边缘,落地时轻跳了一下。
甲板上,一个由黄豆组成的简易沙盘形成了。
每个人的站位,每个关键的时间点,都被一颗小小的豆子标记出来——像星子落于棋盘,无声却有序。
原本混乱的场面,瞬间变得条理分明。
“大嫂,你的药包很小,如果被人碰到,最可能掉在哪里?”李默的声音像一个耐心的老师,引导着众人思考。
妇人顺着他的逻辑,目光投向了那堆杂乱的货物。
汉子也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
人群的视线,从人和人的对峙,转向了物和物的关系。
李默的手指在黄豆组成的“地图”上轻轻划过,模拟出几条可能的轨迹,指尖划过之处,仿佛有看不见的线索在延展。
“要么,是被这位大哥转身时不小心撞下去,掉进了货堆缝隙。要么,是你们几位聊天时,谁的行李碰掉了它。要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刚才挤着看热闹的年轻人忽然“啊”了一声,指着汉子身后一个装粮食的麻袋底部:“那……那是不是?”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蓝色的布包角,正从沉重的麻袋底下露出来一小块,布料被压得发皱,边缘沾着些谷糠。
妇人立刻扑过去,费力地将药包从底下抽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泪水夺眶而出,滴在孩子的襁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一场即将激化的冲突,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地上那些黄豆,再看看眼前这个始终没有抬头的男人,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忌惮。
这不是力量的压制,而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智慧,让他感到一丝寒意,像有冷风从脊背往上爬。
妇人抱着孩子走到李默面前,千恩万谢,声音哽咽,指尖微微发抖。
李默只是摆了摆手,默默地将地上的黄豆一颗颗捡回油纸包——指尖触到豆粒时,他能感到它们的温凉与重量,仿佛每颗都记住了刚才的轨迹。
他像一滴水,又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人群的河流。
船继续前行。
江面上的风似乎真的变大了,吹得船舷上的栏杆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低沉的呜咽。
李默重新靠回角落,闭上眼睛,耳朵却捕捉到不远处两个船员的低声交谈——那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耳道里爬行的虫。
“听说了吗?上面要搞什么‘航运安全专项整治’,风声紧得很。”
“何止是紧,听说都派了港务稽查队下来,一个渡口一个渡口地查。”
“查什么?”
“还能查什么?就查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呗。什么私搭乱建的棚子,不合规矩的缆绳……说是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听说第一站,就从岳阳渡口开始。”
另一个船员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岳阳?那帮穷哈哈的泥腿子最近不是在码头上搞什么名堂吗?用绳子打结记事?我看啊,这回正好撞在枪口上,稽查队最烦的就是这种不按规矩来的。妨碍航运安全,这帽子一扣,谁也摘不掉!”
李默的眼睛猛然睁开,一道精光一闪而逝。
他缓缓转向船尾,望向早已消失在水天尽头的岳阳方向。
江风呼啸着灌入他的衣襟,冰冷刺骨,像无数细针扎在皮肤上。
那根他亲手系上的麻绳,那面刚刚升起的无字旗,正要迎来它真正的试炼。